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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乡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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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余光中《乡愁》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刚完成部队里为期十五天的封闭式训练,正小心翼翼地把钱在桌面上一张张铺平。都是些零头的纸币,最大的面额不过十块。还有半个月就是母亲的生日了,他省吃俭用了好久,才终于攒下来五十五块八毛两分钱。因为部队的缘故他有一段时间没回去了,听姐姐说母亲最近好像身体不太好,得了什么病,他想把钱先寄回去给母亲买点东西。母亲穷了半辈子,连件好看的衣服都没有呢。回家的事他没提过,打算着赶上母亲六十六岁生日悄悄给她个惊喜。
电话是战友大勇把他叫过去听的。他把钱整齐地压在书本下面,即使屋里根本没开窗户也再三确认了不会散乱才匆忙跑过去。
“等一下啊,他过来了!”大勇操着粗犷的嗓音对着说了一句。电话是老式的,被众人轮番使用的黑色听筒已经有点掉漆了。他把手在裤子上蹭了几下,才双手捧过凑到耳边。“姐?”他对于居然是大姐打来的电话稍稍有点惊讶,但给母亲准备惊喜的激动占了上风,他就只顾着兴冲冲地对着电话讲道:“姐,我攒了点钱,明天就寄回去,咱妈快过生日了,你给她买点新奇的小玩意儿,好看的衣服,她准能高兴!”
但电话那头只是静默。
“喂?姐?”
像是愣了几秒钟,那边才缓缓传来声音:“啊?”
他以为是信号不好,换了个地方站脚,熟练地敲了敲电话筒提高嗓音:“姐!你刚才是不是没听清我说啥?我攒了点钱寄回去!你给咱妈……”
“二顺儿,”大姐忽然打断他的话,叫了声他的名字。他愣了一下,猛地开始心慌,心脏像是擂鼓一样敲击着胸膛。“咱妈没了。”女人的声音不大,还稍稍带着点颤抖,但是犹如利剑几秒钟以内就把他的心脏刺的千疮百孔。
这次换他没了声音。
“你……收拾收拾东西,回来一趟吧。咱妈前几天已经埋了。在东岗头的坟园。”
“已经……埋了?”这下黑色的话筒直接从他手里脱手了,但在马上要砸到地面之前,上面的电话线拽住了话筒。大勇看他不对劲,赶紧上前。他整个人一垮,跌坐下去,还好被大勇架住。他喃喃地说:“话筒都有电话线拽着,我还有谁拽着啊……”
“二顺?”大勇有点担心,喊了他一声看他没什么反应,就把他拖到了椅子上坐下。他的目光仍然很呆滞,这种感觉就像儿时你为了讨好一个人,跑去好几公里以外的小店买了一颗她最喜欢的糖,不辞万里地拿回来,却发现她没等到你已经走了。
“二顺!二顺!”过了好半响,他总算转头朝大勇的方向看过去,却好看见同一个方向不远处桌面上压着的钱。他的眼睛这才动了一下,却是猛地跳起来朝那边跑过去,一把甩开了书,连带着刚刚压得整整齐齐的钱也都飞散开来,掉了一地。大勇还没反应过来,就看他已经要继续扔别的东西了。“李顺利!你冷静点儿!!”
他倒是被这一声吼震得愣了愣,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在那站了好久,大勇也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像是一个世纪过去了,李顺利终于绷不住了,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大勇!我妈没了……我妈没了!!我上次回家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呢……我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啊啊啊呜——啊!”
大勇是他溺水时抓住的一根命稻草,他坐在那儿狼狈地抱着大勇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事实很明显,就算他把眼泪哭干了母亲也不会活过来。哭一向是小孩子的专利,而男人的嚎啕大哭就是能挽救他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办法了。
命运总是在捉弄人,这一年是2003年。五月,他已经请好了假准备回家,非典大面积爆发。所有部队全面封锁,禁止内部人员外流。
他只得苦笑。
花开了又谢,叶子长了又落。十月,他终于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在部队里苦熬的这些日子,从一开始被人看着防止自杀,到后来他也释然了。坐在车厢内看着窗外的风景,从南方的四季绿意过渡到北方的白山黑水,他知道离自己的家,离母亲越来越近了。贴身的口袋里还揣着包的整整齐齐的那些钱,五十五块八毛两分,一点不少。给母亲的就是给母亲的,一分不能少。
他姐看到他的时候,眼睛一下就红了。当天去往东岗头坟园的路上,他一直静默着,直到双脚站在母亲的墓前看见上面的名字。
扑通一声,膝盖几乎砸进泥土里。他伸手摸了摸上面的名字,没哭出来,只是跪在荒凉的地面上烧了些纸。他的背往里弓着,好似蜷缩回了母亲的子宫里。风从远处刮来割着脸,他忽然想起来最难熬的那段日子里,同样来自北方的大勇带着浓重口音给他读的一段诗: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他吸了吸鼻子站起身,轻声道:“妈,我回来了。一会去给你买三块钱一斤的小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