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勺筷子》亦小可

30、三十·落幕

　　老克终于也到了被人叫老克的年纪。
　　年轻时候他做过不少事，上了岁数就喜欢怀旧，总笑呵呵地和别人讲。不过翻来覆去又不是什么英雄事迹，连他外孙女都不太爱听。
　　但老克不在意这些，他把吱嘎吱嘎响的自行车踢下脚撑，慢悠悠地说，再厉害的好汉到老了一字不提，也得被人们忘干净。所以他觉得，就算自己这辈子没干过大事没当过英雄，也不能在沉默里老掉。“再说了，这不还有些嘛。”老克掰着手指数，比如小时候拿着一筐石头和大狗打架，虽然两次都输落荒而逃；又比如在工厂里烧锅炉，为了阻止意外伤到了食指，少了半截；还有一件老克最喜欢说，就是当年他在市里最大的剧院工作，见识过各式各样的演出。
　　于是有人问老克是什么工作，老克咧嘴一笑，挠着后脑勺说是拉幕布的。不过他得意地讲，那可是个机灵人的活，多亏他年轻那会儿一表人才，要不然只能是打杂的。
　　还真别说，老克的后台工作的确很好。虽说并不复杂，但最后谢幕总是必要的。无论是结尾还是中间换场，老克从没出过错。黑溜溜的眼睛睁得老大，看着就很有精气神，还会合时宜地为别人搭把手。大家都夸老克是潜力股。
　　所以他当了好多年的潜力股，当得小克变成了老克，头顶的白发像散开的雪花。但潜力股总归是有能力的，老克总说自己挺起腰板也不差人一等。所以当听说市里文化馆四处招人做后台工作，老克立马蹬着自行车去了。看着他骑走的背影，一同晒太阳下棋的老家伙们开玩笑：“老克是不是要当英雄去啦？”
　　老克的运气真不错，下午回来就兴高采烈地和大伙讲，文化馆要他了。不过是替补，五场有一场能用着他。是替补也值得高兴，毕竟谁都想当个有用的人。于是老克又跑回家里，把衣柜里翻了个底朝天，刨出来一件蓝套装。他记得这衣服是老伴还在的时候用熨斗烫的，平平整整，不过后来就放进箱底再没拿出来。
　　现在衣服重见天日，老克摸了摸，穿上去照镜子。他在镜子前挺起腰板，理理衣领，觉得自己和这衣服差不多。看着是旧了点，但还是很有价值的。
　　老克的女儿离了婚，带着他外孙女在外地住。女儿偶尔打来电话问老克最近过得怎么，就听老克高兴的声音夹杂着电流传来。“闺女儿你放心，你爸老当益壮，从几十人里脱颖而出进文化馆工作啦！”
　　后来的生活也平淡地过着，五场轮上一场的老克仍旧每天笑呵呵。晒太阳的朋友们隔几天就会问一次，重操旧业的老克有没有干啥大事。这时候老克就神采飞扬地一瞪眼，抬起手来大喝一声：“目前没有！”把众人逗得哈哈大笑。
　　“要是有大事，我肯定给你们讲嘛。”老克说。

　　月亮爬上梢头，洗过脚的老克准备睡觉了。忽然听见家里的座机嗡嗡唱起来，他赶紧甩了甩脚上的水，趿拉着拖鞋赶过去接电话。是文化馆打来的，着急地问他明天能不能来顶班。后台缺了个人，晚上刚犯急性肠炎进医院了。老克赶忙答应，一连说了好几个能。文化馆还嘱咐他早点去，说是明天有大活动，要抓紧时间彩排。
　　这下老克觉得自己真的肩负重任了。挂断电话后他搓了搓大腿，又一激灵反应过来，赶时间似的倒掉洗脚水就上床睡觉了。他要保证睡眠，这样明天才能有充足的精神。
　　蓝套装把老克装扮得好像年轻了十岁，出门前他又照了照镜子，满意地在胸前口袋里插了支笔。他准备今天下班后去邮局写一张明信片寄给外孙女，告诉她姥爷干了件大事。
　　今天的天儿灰蒙蒙的，老克骑自行车赶到文化馆时，负责人急匆匆地和他讲今天的活动多么多么重要，其他人都是彩排过好几遍的，而老克在开场前只能赶上一遍，让他千万别出差错。
　　要开办的活动是各个学校的学生表演，据说前排坐的都是大领导。老克看着在后台乖乖排队的小男孩小女孩，越看越觉得他们像是一只只百灵鸟，是新生的太阳。脸蛋红扑扑的，衣服花花绿绿，别提多招人喜欢。
　　这肯定会是个成功的演出，老克心想。
　　十八时二十分，这场盛大的演出刚进行到第二个节目，老克突然听到呼的一声响。接着就看见火光刺啦刺啦地抖动，是舞台上方的七号光柱灯烤燃了附近的纱幕。
　　“出问题了！快下幕布！”后台有人喊了一句。老克急忙冲上前和别人一起控制幕布落下，三两下就把演出的学生和出了点小问题的舞台藏了起来。
　　还好及时——老克抹了一把汗。

　　老克的好友吃过晚饭，正带着狗散步。路过文化馆外，他一拍脑门说道：“哎，今天什么教委是不是在友谊馆举办文艺演出活动？来福，你看看，老克还在这儿上班呢，这小老头真不嫌折腾，一把年纪非要和人家凑热闹搞活动。”来福汪汪地冲旁边叫了两声，扯着绳子往别处走。
　　这天是1994年12月8日。后来天上飘了点小雪，但友谊馆里热浪滔天，把外面的冬天烧成了炎夏。馆外的人声、哭喊声和消防车声吵闹不休，像是一场乱了套的演出。
　　人们最后在火灾现场辨认遗体的时候，发现老克怀里紧紧护着三个孩子。他们缩在老克并不宽松的臂弯里，脸上画着的舞台妆还能看清。老克的那身蓝套装只剩下胸口的一点碎布，带着一个拉锁挂在那儿。
　　老克还没成老克的时候就负责落幕，结果等一把年纪快到头了他还在拉幕。从前有人说这工作不吉利，老克呵呵一笑，说落幕就落幕嘛，什么事情总要有个结束。
　　说起来，老克这辈子没干过什么英雄事迹，之前的故事讲起来连他外孙女都不太爱听。唯一一件大事还没来及和讲，但也不是他故意要食言的，实在是讲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