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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蝴蝶回忆录 ...


  •   空气里充斥着尿骚味。我抽动了几下麻木的鼻子,忽然闻到厨房做菜的香气。我有很久没闻过香味了,那不是属于我们的。我们有什么呢?曾经也拥有许多,可现在什么也没了。
      哦,还有更新奇的事。我刚刚居然听说厨房在炒蝴蝶。铁栏杆外面两个士兵的话清晰地传到了我耳朵里。他们说长官看外面飞了那么多蝴蝶,一时兴起就叫人多抓些来尝尝,正好他们也能凑个热闹。
      两个士兵大声笑着走远了。
      蝴蝶能吃吗?我控制住自己想到那个画面就干呕的冲动,把头死死地抵在床边的柱子上。飘来的香气不知是不是和屎尿味混在一起变了质,又让我好一阵恶心。
      厨房的大炒锅里大约有几十只蝴蝶的尸体。因为长官的一声令下,它们失去自由落进了锅里。
      蝴蝶们做错了什么?它们什么也没错。
      突然一声刺耳的啼哭直抵耳膜,也因此把我拉回现实。母亲疲惫地哄着孩子,但她瘦得如同皮包骨,根本不可能有乳汁。
      饥饿感猛地朝我袭来,胃里绞着疼痛。我居然还有心情管蝴蝶。看看我们这吧——小得犹如猪笼,房间里的木板床分三层,男女混住,一层硬塞下九人。这里没有比厨房的大炒锅舒适到哪里去。
      每个人都是麻木的。或许他们也闻到了香味,或许他们根本不在意。大约有六十人住在这。因为长官的一声令下,我们失去自由落进这里。
      犹太人做错了什么?至少我们,至少我,什么也没做错。
      瞪着眼睛一直到深夜,我终于感到倦意,蜷缩在角落里勉强睡了过去。但梦里我又见到了被扔进大炒锅里的蝴蝶。它们焦黑的尸体被丢弃在垃圾堆里,无人问津。
      忽然那些蝴蝶尸体又变成一个个浑身焦黑的犹太人,胳膊和腿掉了一地。我惊恐地从那些人中辨认出我过去熟悉的人们的面孔,看见他们好多还保持着伸出手求救的姿势,挣扎着想逃出这里。
      我疯狂叫喊,混乱地环顾四周,泪流满面。
      他们想要逃出哪——炒锅吗?还是厨房?那他们到底是蝴蝶还是人?不,都不对——数百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忍不住掐着自己的脖子同他们一起哭喊。
      想要逃出的是人间地狱。
      我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已经是深夜了,所有人拥挤地躺在狭小空间里。月光从被封的只剩下一小截的窗户透了过来,但只能模糊地看清人的轮廓。
      仿佛——仿佛漆黑的阴影下掩盖的是我们身上焦黑的痕迹,或是血淋淋的枪弹孔。仿佛躺在这儿的只是一具具尸体。
      我叫不出声来。我渴望能再一次惊醒,但这次是现实。这里没有炒锅,没有厨房,可这里是地狱。
      天亮了,有几个士兵走过来陆续打开我们这一排的门锁。往常叫我们早起去干活的时候他们是拿着鞭子,但今天手里是长刺刀。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他们用手里的刺刀尖对着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把我们赶出去。前后左右都站着士兵,呵斥着往左拐。这不是平时去上工的路。
      走了一段后我看见集中营的大门,门外停着许多辆军绿色的卡车,几名德国兵从上面下来,挎着枪朝这边吼叫。他们重复着辱骂催促的话,让我们到密不透光的卡车里。我最先被推了进去,后背贴到车厢上。大量的人挤进来填满空隙,连转身都做不到。
      有小孩在哭,但刚抽泣了几下就没了声音,不知道是不是被母亲捂住了嘴。
      车厢的门从外面落了锁。但大概是个旧车的后门,关不严实,还留下手腕粗细的缝隙。我从人脑袋的空隙里看过去,门边上有光的地方趴了好几个人在拼命吸外面的空气。
      这么拥挤的空间里谁也没法保证会不会被闷死,而被挤在里面的人同我一样只能伸长脖子呼吸上面的氧气。
      中途卡车停了下来,德国兵过来打开车厢门。我以为是到了下一个集中营,迫切希望能赶快逃出这辆卡车。但德国兵只是粗暴地拽下一些靠外的人。门又被砰的一下甩回来上锁,外面连续几声叫喊,被赶下去的人没再上来。
      卡车又开走了。车厢里的确宽松了不少,但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我们都隐约猜到了。我再也不期待车子停下来,甚至只要有减缓的趋势都会心惊肉跳。
      忽然遇上一个大的颠簸,身边有人被晃得险些撞到车厢壁上,我连忙伸手扶。他拍了拍我,对我道谢。没人敢再靠在门边,借着那透进来的光线我勉强看清他是个老人。没想到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情礼貌。
      不久后卡车开始减速了,越来越慢,似乎即将到达目的地。忽然有人起了头,没忍住的哭声传进众人的耳朵,绝望的氛围骤然间在车厢里蔓延,黑暗中的一切变得十分无力。
      我觉得自己像被抓到的蝴蝶,明明知道命运如何还抱着希望挣扎。泪水已经在脑海里冲刷得汹涌,只是还没掉下来。
      刚才的老人忽然轻轻拍了拍我。“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我被绝望的心情压得喘不过气,一下没反应过来。但老人十分有耐心地看着我,似乎真心在等我的回答。
      炒锅里的蝴蝶没有名字,它们都叫蝴蝶。
      集中营里的犹太人没有名字,他们都叫犹太人吗?不——我吸了口气,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说道:“我叫彼得,彼得·凡·达恩。”
      老人点点头,在一片哭声中握了握我的手。他对我说:“彼得,雅赫维保佑你,来世不会生在这么个地方。”我有点发愣,在黑暗中眨眼,努力看清老人的模样。他的话在我脑子里绕了几个圈,化成细碎的词。他在祝福我——在这个谁都无可奈何的时刻。我一时间恍惚,甚至以为这只是某个礼拜日与邻居老人的遇见。
      可法西斯正在把我们推向深渊。
      心中脆弱的堤坝还是被这句话推垮了,我的眼泪汹涌而出。
      我不懂我们何罪至此。我们一再地退缩,退进角落,成为不见天日的老鼠,期盼着谁放过我们。几年来在密室的躲藏压抑又让人懈怠,半个月前我还时常待在阁楼里,不那么情愿地见到我的父母、共享密室的“密友”。再往前一小段时间,我和安妮还在楼梯缝里可笑地拾豌豆。
      我以为我会和安妮在那方寸空间里度过余生,或是在某个平凡的日子听到战争结束的消息。
      可哪个也没有发生,最先到来的是密室被打破的门。
      “他们这群魔鬼迟早会下地狱。死亡没什么可怕,这只是我们的新生。”老人摸着我的头发,将我拉回现实,拉回黑暗的卡车车厢。我刚想再握一握那双粗糙有力的手,就听到车子嘎吱一声刹住了。
      后门再一次被打开,光线残酷地照亮了每个人慌张的面庞。时间停滞了,我们被固定成一整幅画。我紧紧扣着车厢转角的凸起,像扣着这幅画的边框,祈祷别把我们从里面扯出去。可德国兵用刺刀划破了画布,把所有人赶下了车。
      外面是一望无边的旷野。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拂过每一个人的脸颊。在被关在集中营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渴望能站在这样的旷野。
      所有的犹太人站在了车下。那些德国兵让我们排好队朝着一个方向往前走,谁也不许回头。我身边的每个人是绝望的,除了方才那个老人。他在走去排队时路过我,脸上忽然露出笑容:“彼得,生日快乐。”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我站在人群中一步步朝前走,在久违的清脆的鸟叫声中,看见远处的大山,头顶的白云,无人耕种的荒废农田。
      一只蝴蝶忽然飞来这旷野间,从我眼前飞过。
      蝴蝶们做错了什么?它们什么也没错。
      犹太人做错了什么?我们什么也没错。
      我听见身后枪声一声接一声地响起,直到我余光所见边上队伍里的人也倒下。也许这就是新生。但被他们夺取这一生的万千生灵永远不会忘记这些魔鬼。
      我还在朝前走下一步,走向我的新生。
      “生日快乐,彼得。”我对自己说道。

      2021年3月17日
      改于2025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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