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堕》风歌起

33、第三十三章 孤身赴死

　　凭什么？莫浅夜听着尹若天的问话，竟然一时语塞，他已经很久不曾想起这三个字了。结魔婴的时候痛不欲生，他那时才十几岁，在地上翻滚来翻滚去，有一瞬间想过凭什么是他来承受这样的痛苦，但很快就被疼痛折磨得无心顾念其他了；在魔界斗场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他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想过凭什么一定要杀生才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活下来，但很快又被下一场决斗吸引了注意力；被派去一个一个刺杀天下风云榜上的青年才俊时，他看着那些和他一样年轻的面孔，想着凭什么他们的人生那么精彩，他却只能不停地杀人，但很快就被嗜血的欲望吞噬了。再后来，他彻底服从于莫衣替他打造的宿命，“凭什么”这三个字再也不会在他心里停留超过两息时间，因为他明白了自己没有资格。
　　这样的他，居然会有人替他问“凭什么”？莫浅夜好想笑，他觉得自己此刻肯定在放声大笑，但尹若天说他在哭，哭得悄无声息却悲恸难忍。
　　过了好一会儿，莫浅夜才从这种情绪中抽离出来，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让这几个人看了笑话，有点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但还是坚定地说道：“只要我死，莫衣就不会再作恶了，世界又会回到正常的轨迹，这样不是皆大欢喜吗？”
　　“哪里皆大欢喜了啊！你让我怎么办？啊？”余瞳快被这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气哭了，强忍着泪水骂他没良心。
　　“可是如果我不快点做决定，总有一天莫衣会选择融合天道力量直接毁灭世界，毕竟他本来就是极为重要的规则之一——段前辈也是这么说的不是吗？”莫浅夜的眼神转向段云泽，希望征求他的意见，后者缓缓地点了下头。
　　确实如此，莫衣如今还在被天道制约只是因为他还没有认识到自己身为时间规则的重要性，只要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拥有同化天道的力量，他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原本他们就在思考如何才能彻底毁灭莫衣的本体，但现在莫衣主动把自己绑在莫浅夜身上，无疑替他们给出了一个更加轻松的选择。
　　但……这毕竟是以命换命。
　　见大家又开始沉默，莫浅夜忍不住叹了口气，正准备再次表明他的坚定立场，却被尹若天拦住了。一向以照顾他人情绪为主的尹若天第一次截住了别人的话头，盖棺定论一般让莫浅夜再仔细考虑几天，也给他们一点时间，过几天再讨论这件事好了。

　　然而，过了几日之后莫浅夜旧事重提，这回却被余瞳搪塞了过去，说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于是又过了几日，换成林余劝说他再想想。几日之后又是几日，莫浅夜心里明白他们在用这方式拖延他的死亡日，但他们怎么能忘了呢？他是那个在某方面会固执得像头牛的莫浅夜啊。
　　在禁地中待了不知道多久，莫浅夜终于能够勉强活动自己的身体了，但他瞒着没有告诉任何人，随意挑选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便御剑出逃了。他知道只要一出那个阵法莫衣就能感应到他的位置，所以他的时间不多，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他喜欢的自杀地点，在那里迎来他人生的终结。
　　禁地外的森林幽深而宽广，莫浅夜飞了大约数十里，很快找到了一个月亮堪堪缀在瀑布顶上的地方，一眼望去甚至会让人觉得那里流淌的不是水，而是天上泄下来的银河。
　　莫浅夜想：就是这里了。
　　出来之前莫浅夜以为他肯定要在自杀之前做一番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但真正到了这一刻，他的内心反而无比平静。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那轮明月，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除了少年的那段时间，自己甚至都没有好好欣赏过人间的景色。
　　月亮倒挂，银河倾泻，漫天的光没过他的身体，有风为他闭上双眼，从此陷入无边沉沦。

　　莫浅夜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却突然冒出了“尹若天”这三个字。
　　这天下苍生本与他无关，他生来便注定是个棋子，从身世到姓名再到二十几年的人生，全都是谎言。他从前只以为自己没有心，或者在魔界痛得不再有知觉了，可没想到，依然有人会成为他的救赎。那个人容貌不是最艳丽的，修炼天赋不是最好的，修为不是最高的，也没有什么惊人的身世，在他弟弟的衬托下简直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可他的温柔却是绝顶的，无时无刻不在侵入他的身体，要将他一身漆黑的骨头一点点洗净。
　　虽然已经来不及了，但他至少曾经感受过，所以愿意为了不影响他们原本的人生而孤身赴死，所以无悔。
　　莫浅夜曾听人说，人死的一瞬间脑子里会出现走马灯，这一生中的点点滴滴都会像戏剧一样在自己眼前重新上演。有人说那是为了让人回顾往昔的美好记忆，毫无牵挂地投入死亡的怀抱；也有人说那是阎王爷在看你生前有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好在地府给你安排个位置赎罪。不管是哪一种，总归是会让人想起很多曾经忽略的事。
　　意识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莫浅夜在走马灯中看到了自己、莫衣、余瞳、尹若天、林余……越是关系匪浅的人，音容笑貌越发清晰。他茫然地看着一幕幕往事掠过，眼神忽然一顿。他看到了初遇尹若天的自己。
　　那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摆出一副颇为老成的表情，无聊地看着浮夸擂台上正在比试的二人，发现果然没什么意思，便把视线移到了台下，然后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像是有光聚集在他身边，将并不过分出色的面容衬得无比温柔而吸引人——或者只吸引了他一个人。
　　这是他第一次以他人的视角看自己，原来当初他第一眼看见尹若天时是红了脸的，他已经记不清为什么了，但是那样亮晶晶的眼神从始至终都只对尹若天表露出来过。这让他觉得新奇，又品出了一丝不甘与遗憾，不甘在于尹若天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他和他的第一次见面，遗憾在于竟然连他自己都忘了那份心情。
　　到头来，所有的少年意动，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太阳照常升起，大陆上的人们浑然不觉自己做了一个长到令人发慌的梦，马不停蹄地开始自己的人生。
　　遥远的大陆南边，落魄的修真世家生下了他们这一代唯一的继承人，母亲亲昵地抚摸着婴儿的肌肤，问父亲可给孩子取好了名字。刚刚做工回来的父亲不顾一身臭汗狠狠亲了儿子一口，说：就叫他封云识吧。
　　一年后，大陆上最神秘的存在之一凤鸢阁，迎来了他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少阁主，那琉璃球一般漂亮的眼睛以及粉嫩的肌肤，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少阁主乖巧可人的模样看得阁主心花怒放，大手一挥，给自家女儿起名叫凤妙仪。
　　这时的人们还并不清楚所谓人神魔鬼妖的历史，他们只知道修士都是能够上天入地的仙人，更不会有人想到，北边的森林中就藏着一个降落凡间的神族。这名神族本来只是下界来为他家天神大人寻些话本，怎料落在森林里捡到了只柔软可爱的黑猫，从此就陷了进去，每天数着日子等这小猫妖化形，想要亲手为她绾发。
　　与此同时的大陆另一边，所有高阶魔兽的聚集地——永夜之森，出现了一个惊才绝艳的青年。这名青年看上去似乎还未及弱冠，却能够凭借□□力量硬撼堪比分神期修士的魔兽，实力着实惊人。待他在湖中洗去了一身污秽转过身来，湿漉漉的黑发间竟然多出了两个小巧秀气的龙角，手臂上更是因为刚才的战斗太过兴奋而露出了一部分金灿灿的龙鳞，原来是位优秀的龙族青年。
　　有一对尚未成为修真大佬的兄弟在游历各国，他们一个主修剑道一个主修丹道，攻击力和恢复力都不可小觑，就是常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今天弟弟吵着说要去逛青楼埋怨哥哥为人太正派，明天哥哥非要花大价钱买一本残破的剑谱搞得弟弟不得不出去卖丹药，后天又能为了一间上房两人谁睡床上谁睡地下吵起来，完全不像步入修真一途多年的修士，但又因为饱含烟火气息而动人。
　　时间又过去了几年，一群全然不知自己将来会在大陆上搅弄风云的小萝卜头渐渐长大，他们肆意而天真的面容终究会印在某些记忆里，成为一段可供纪念的情感。

　　一切还未开始的时候，有太多太多的故事散落在大陆上的每个角落，如同沧海遗珠，等待被人发掘。
　　而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光明是因为黑暗中有人点燃了自己，美好是因为有人将残酷生生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