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堕》风歌起

3、第三章 何为道心

　　尹若天一脚踏入的，是一户平凡的人家。
　　他的记忆被暂时封锁，变成了一个农村小伙，是这家的长子，下面还有一双弟妹。他需每日卯时起来，就着一碗白粥吃掉两个白面馒头，再陪同父亲去田中劳作，约摸午时回家吃饭，送弟妹去上村中的学堂，然后又是一个忙碌的下午，暮色变深时才结束一天的事务，在烛光中陪弟妹温习功课——他也不知道自己一个乡下小子为何识得许多字，甚至能头头是道地给弟妹讲故事，但他并不关心。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月余，尹若天彻底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他过得安逸而满足，只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惊醒之后，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姓甚名谁。也许是太累了吧，他想。
　　有一天，村里搬来了一户富贵人家，三口人带着五个下人买下了村里一座山头，雇人在那里造了一栋大房子，听人说出手极为阔绰，但也有那种有钱人的颐指气使。尹若天一家本来是与他们毫无交集的，但有次尹若天上山采常用药草时，不小心救了位姑娘。那姑娘当时掉进了一个捕兽用的洞里，扭伤了脚虚弱得不行，尹若天只得就地为她治疗一番，又背她回家好生照料了一天，才得知姑娘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当晚若不是家中侍女挨家挨户地寻到尹若天家中，小姐可能还要在人家家里住上一夜才肯走，因为小姐对这个少年郎一见钟情。
　　可能大部分深闺中的小姐都爱看些浪漫的话本吧，都在内心盼望自己落难时有个俊俏郎君从天而降，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此人性情温和，会照顾人，谈吐风趣，博学多才，并且专一。从此两人结为连理，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幸福生活。而恰巧，除了身份，尹若天一个不落地满足了小姐的所有幻想。
　　幻想之所以是幻想，就在于它的难以实现，如果有一天真的实现了，人们就不可能轻易放弃。
　　于是小姐开始对尹若天穷追猛打，她每天都要坐在田埂上看他劳作，亲手给他准备清凉解暑的绿豆汤，有时也会带些小物件哄他的一双弟妹，在未来的公公婆婆面前自然摆足了大家闺秀的模样。尹若天觉得很不自在，他想委婉地拒绝小姐，但小姐只当他是脸皮薄，而且家中其他人都被她收买了，尹若天不得不半推半就地与她培养感情。
　　村里的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好事将近，但是大家长突然跳出来表示反对。原来富贵人家只是在城中惹了事，来这里暂时避避风头，现在风头过去了，城中又有更显赫的人家过来说媒，老爷自然不愿意把宝贝女儿嫁给一个乡下穷小子——尽管他曾经夸过这个穷小子勤奋聪颖，是状元之才。
　　小姐早已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尹若天，万万不肯听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下便拒绝了这门亲事，甚至绝食抗议。但是她狠，老爷比她更狠，直接把小姐迷昏，连夜用马车送回城里原先的宅子去。
　　不巧，被不放心过来看看的尹若天撞见了。少年郎性子耿直，觉得老爷这样不顾自己女儿的意愿强行婚配太过不讲理，想让他们都冷静一下找个更好的解决办法，但老爷认为尹若天还在觊觎他们家的财产，毫不客气地让下人把他打走了。
　　双拳难敌四手，尹若天被打得很是狼狈，作为一个农村少年郎，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面对强者时的无力。
　　当晚他做梦了，梦到一个小孩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那条路长得仿佛没有边际。有时他会收到一些好心人给予的食物和水，但大多数时间都是饿着肚子。不知过了多久，他遇到了一个比他还小还狼狈的小孩，那小孩浑身是刺，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和他打好关系，并且在心里下定决心要保护好这个弟弟。

　　小世界中千年如一瞬，尹若天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如坠雾中，周身没有任何依靠，他就这样漂浮在空中。
　　有人问他：“你的道心在何处？”
　　他回答说：“在我心。”
　　我也许无法成就所有人，但却可以坚守我心。

　　林余在小世界中化身成了天之骄子。
　　林家是传了三代的国相府，地位尊贵无比，实打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林余作为天资聪颖的嫡长子，自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要星星不给他月亮，要上天不让他下地。
　　这样的身份背景让林余变成了国中的纨绔头子，从三岁开始上房揭瓦无恶不作，都城中的百姓被他欺负了个遍，偏偏没人敢说他半点不是，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八岁那年，林余随母亲出门游玩，偶然经过一个边塞小镇。
　　那时正值战争，小镇里挤满了几百里外逃来的流民。林余因为身份高贵，被安排在镇长府上好生伺候着，但更多人只能躲在小巷中互相取暖。镇上有户富贵人家心善，不仅收留了一些身强力壮的流民做下人，还开了个粥铺每日接济那些老弱妇孺。大家都夸这家老爷是难得的大善人，必能长命百岁——不过半月，这祝福就成了个讽刺的笑话。
　　战争一直在继续，小镇上的流民越来越多，几乎全仰仗着那家善人的施舍过活，但人家做的是绸缎生意，这段时日以来基本没有收入，开销却日渐增多，终于支撑不住，关了粥铺。这一关就出了大事，流民们早被养出了好吃懒做的心，有手有脚也不晓得如何养活自己，没了粥铺可怎么办？于是把怒火撒在了大善人身上。
　　那日人群暴动，流民们去问人家讨要说法——也许还想抢些粮食财物——与当了下人的原流民里应外合，直逼府中。官府不作为，连个眼神都欠奉，那群人便闹了一整天，黄昏时方才满足地带着战利品离去，只留下一地狼籍给自己的救命恩人。
　　林余并不知道这件事，他和母亲在镇长府上赋诗作画，只听到一些喊叫声，可镇长说那是他们在举办活动，缓解一下战争时期的紧张气氛，他便信了。
　　直到第二天，当了好几年纨绔子弟的林余在宅子里实在坐不住，又出去作怪，才明白那是一场暴动。
　　林余爱玩闹不假，娇纵不假，但并非没有基本的是非观。他这般身份所接触的人，肚子里那根肠转了没有十八个弯也有十个弯。即便他在这里失忆了，也保有十三岁的林余的思维方式，所以他第一次对这个世界产生了触动。
　　所有的幻象，在出现裂缝后就会变得不堪一击。
　　林余觉得小镇中的空气发闷，每一个讨好地对他笑的人都显得面目扭曲，于是让下人不准跟着他，独自一人去了城郊，然后看见了一个迷茫慌张的小男孩。
　　那小孩看上去与他岁数相差不大，长得细皮嫩肉的，却穿着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衣裳，而且最奇怪的是，他是短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寻常人家不可能让孩子剪短发，乞丐更没有心情去管头发的长短和干净程度。林余觉得心里有些异样，不由自主地向那小孩走去。小孩看见他明显想跑，但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慌乱地在原地打转。
　　林余尽量放轻了语气问他：“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男孩犹豫了半晌，应该是在考虑他可不可信，最后还是觉得看上去这样金贵的人没什么坏心思，就实话实说了，“我叫傅笙，我家被人抢了，我娘让我逃出去找外公。”
　　傅，是那家善人。林余莫名有种早已猜到的感觉，头一回忘了自己作恶多端的历史，把小孩领回去好生照料了几天。等到他们启程回家时，顺便也把小孩带上送到了他外公家中。
　　傅笙的外公也住在都城里，是位忠心耿耿的老臣，猛然听说那位城中小恶霸声称替他救下了自家外孙，还以为又是什么捣乱的新花样，战战兢兢地出来迎客，没想到小恶霸居然转性了。老人家捏着那块多年前跟男人私奔的女儿留下的玉佩，抱着素昧谋面的外孙失声痛哭。
　　林余不再是国中的纨绔头子，他本就头脑聪慧，诗词歌赋骑射礼数也并非一窍不通，很快就成了这一辈最有出息的子弟，并且顺利通过仙人的选拔，成为了小小仙人的一员。
　　此后十年，林余的修炼过程顺风顺水，羡煞旁人。

　　林余从打坐中醒来，天之骄子的身份已经脱落，成了一个毫不留恋的梦。
　　他开始思考自己的道心为何，想到了短发的小男孩，想到了几年前两个相依为命的孤儿。
　　我要更加强大，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林余如是说。

　　阵法幻境让所有人陷入另一个世界不知岁月，但现实中只过去了两个时辰。没有人知道这幻境关的通关标准，那道引领他们的声音最终只留下了十个人，林余赫然在列。
　　尹若天此时已经被传送出了秘境，他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默默地等待。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最后的十个人陆续出来，林余走在最后，往日的冷静自持失了大半。他第一眼看见焦急等待的尹若天，忍不住冲过去抱住他兴奋地大叫：“我继承秘境了！我是元遗秘境的主人了！”
　　“真的？！”尹若天对此感到既震惊又自豪，仿佛拥有如此机遇的人不是林余而是他。
　　其他人自然也听到了林余的话，神情各异，而卫息第一时间上前，无形中镇住了那些人蠢蠢欲动的心。当今修真第一人慈爱地看着自己的亲传弟子，并不多言，只是嘱咐他日后多加小心，不能再这样轻易地暴露自己的底牌。
　　林余点头应下，而这次秘境试炼，也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