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公主》AUGUSTA

6、番外：奔跑的男孩

　　茫茫旷野上，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奔跑。正如羚羊拼命的挣脱雄狮的巨口，正如雄狮拼命的追赶唯一的食粮。
　　他在奔跑，为了必定纠缠自己一身的誓言，为了自己曾经和睦而幸福的家园，为了自己永远不能言弃的，也是剩下的唯一支撑——尊严。

　　曾几何时，他不是孤苦伶仃的孩子，他有家，他有美丽的母亲，他有强壮的父亲，他还有很多疼自己爱自己的亲戚和邻居。
　　除此之外，他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这一切，就像人世中每一个平凡的角落一般，平凡，但却安宁的延续着。
　　所有人都以为，这样的安宁将会永远持续，他也以为，自己的生活会像祖祖辈辈一般，平静的过完一生，不在历史的舞台上留下任何足迹。

　　5岁生辰那年，父亲给了他一把上面刻着一只鹰和一排字母的匕首。
　　父亲说，那是罗马人的匕首。
　　他有些疑惑的看着父亲，父亲却笑了，笑容中满是苦涩。
　　父亲说，人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安宁，总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会打破现有的情况。父亲还说，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的母亲是一个罗马人。而他所住的村庄也不是普通的村庄，这个村庄中人本是汪达尔人——日耳曼人的一支，只是在几十年前被对罗马极其忠诚的法兰克人几乎灭族，为了全族妇孺老幼能活下去，族长不惜背叛了日耳曼，归顺罗马。所以，因着这两点，他的出生是被唾弃的，他的身体里流着不伦不类和叛族的血液。未通人事起，他就必须背负着先辈犯下的罪行，从此注定永远抬不起腰。
　　父亲讲到这，有些不忍，无奈的叹了口气，小男孩却似懂非懂的歪歪脑袋。
　　父亲摸了摸他毛茸茸的金色短毛，又道，祖父虽然是蛮族的士兵，但他们已经归顺罗马，给他这把匕首就是要提醒他时时不忘祖国，不忘为祖国捍卫自己的家园。父亲还看着他认真地说：“不要管那些北方的蛮族，我们的族长既已用全村人的生命立下血誓，我们便从此世世代代是罗马人，况且你的身体里还流着罗马人的血呢！”
　　“可是别的叔叔阿姨都说罗马人不喜欢我们呢。”小男孩纳闷的啃着手指。他从来就没有见过母亲以外的罗马人，在此之前甚至都不知道母亲的真实身份（欧洲人估计都长得蛮像的），只是直觉的认为这不是一个友善的民族。
　　“那只是因为，你没有比他们更强！”父亲站起身，怒视着他，缓缓的说道：如果有一天，你超过了他们，你就是世界的强者！”
　　小男孩继续傻傻的啃手指，心里却把这句奇怪的话记住了。
　　那是父亲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第二天，父亲就离开了。
　　他记得父亲走的当天，母亲很安静的站在阳光下，任凭黑色的发丝在空中肆意翻飞，不时拂过脸颊，却只是眼睛望着东方，一动不动。
　　良久，也只是微笑着轻叹道：“你终究还是走了啊。我来这里，是不是本就是个错误？”
　　他纳闷的站在母亲背后的树荫下，第一次觉得，母亲好孤独，好无奈。

　　可是现在，虽然只是两年之隔，一切却都变得那么遥远。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血腥的夜晚，就像一个黑暗的梦境一般，然而一旦惊醒，他的生活就从此改变。
　　在他6岁时的那一晚，正当所有人熟睡之际，他们的村庄被日耳曼人洗劫了，毫无防备的村民根本没有丝毫反手之机。
　　那一晚，几乎所有超过4罗尺的男人、男孩和老人都被杀了，女人们成了那些猥琐贪婪的士兵的玩物，留下来的都是些没有自主能力的婴幼儿，在无人抚养的情况下根本不能存活。等到几个月后的冬天到来，他们不是饿死就会被活活冻死。
　　一夕之间，一个安宁和乐的村庄变成了一片死亡的荒原。
　　那时候，他才6岁，却亲眼看到昔日宁静的村庄充斥着刀光剑影，亲眼看到邻家的大哥哥跟着父亲走向行刑点，亲眼看到曾经对着他和蔼的笑着的伯伯变成一堆残肢断臂，亲眼看到自己美丽绝伦的母亲被一个个丑恶肮脏的男人□□……
　　他记得母亲在那个散发着臭汗的强壮士兵身下被折磨，明明充满了痛楚和屈辱，却只是对着他露出一个美丽的微笑，虚弱的说：“我很好，不要管我，快逃!”
　　如果有来生，他一定会告诉母亲，那是她最美的笑容。
　　但在当时，他却是那么幼小，那么无力，虽然拼了命的去拽那个男人的衣服，但是下场只能是被甩得远远的。
　　倔强的男孩在一片讥笑声中，一次次的爬起来，又一次次的被甩出去。他痛得眼中溢满泪水，却没有一滴掉落下来。
　　“快逃，快逃，快逃……”母亲发疯似的向他吼道：“你再不逃，我就永远不认你这个儿子！”
　　他愣了一会，突然下定了决心拼命往后奔去，不顾一切的奔跑着，奔跑着，像是要让这段记忆在他小小的脑海中分崩离析，像是要让母亲痛苦的身影被甩得远远的，像是要让强劲的风吹干他难以控制的泪水……
　　快逃，快逃，快逃，逃离这个肮脏的世界，逃离这个可怖的人世，不再回来，不再回来……
　　于是，6岁的小孩踉踉跄跄的跑着，身后的日耳曼人齐声大笑，却只是笑，没有人来理他。
　　原来，他连被杀的资格都没有了。
　　男孩继续不顾一切的奔跑着，然而越是疯狂的奔跑，这段记忆在他幼小的头脑中却愈发清晰，如同魔王一般虎视眈眈的盯着他，让他必定承受着余生的痛苦。
　　于是，他不再漫无目的的奔跑，猛地停了下来。抬头看时，眼前是一条奔腾的河流。
　　愣愣的望着滚滚流水，他突然想起了父亲临走前那句话。
　　你没有比他们更强！
　　你没有比他们更强，你没有比他们更强，你没有比他们更强……
　　……
　　这句诅咒一般的话语，一声声在他耳边回响，带着无尽的讽刺。
　　他的手下意识的伸向怀中，摸出了一把匕首。
　　那把罗马人的匕首，那把承载着父亲希望的匕首，那把他从来不离身的匕首，那把代表着世界最强者的匕首。
　　突然，他狠狠地将匕首扔进了河里。
　　更强吗?更强，又有什么用？他连自己的母亲都保护不了，他连家都没有了，他有什么资格拿这把剑，有什么资格谈什么更强？
　　他又凭什么要相信父亲的话，让他花一生去相信一个忠诚守护诺言的村庄会被残忍的消灭仅仅是因为他们不够强？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承担这么多？？？
　　可是，刚回过头走几步的他突然转过身，跳进了河流。
　　不错，他是家破人亡了，但是难道就由别人继续嚣张吗？他为什么不能比他们强？为什么不能凌驾在日耳曼人之上？为什么不能凌驾在罗马人之上？他不能丢弃这把匕首，不能！他不能离开这个世界，不能！他已经背负了太多太多，他只有花一生去实现父亲的梦想，花一生去为满村的鲜血报仇！！他要用他的生命证明，日耳曼人，罗马人和全世界都迟早要对他顶礼膜拜！！！
　　他拼命的探身下去摸，虽然河水并不深，但也很宽，匕首毕竟掉下去很久了，找到的机会很渺茫，但是奇迹般的，就在他第三次尝试的时候，他摸到了那个匕首。
　　精疲力尽地拿起那把匕首，映入眼中的是一只展翅的苍鹰，仿佛世界之主般，绝世傲然。
　　于是，一个6岁的孩童抱着一把匕首，向着无知的未来走去。

　　一年后，他来到了比利牛斯山。
　　时值天下大雪，满山银白，寒冷异常。
　　一个小小的身影，着单薄的衣衫，在白皑皑的山间旷野中恍恍惚惚的跑着，那么艰难，却又那么执着。
　　他已经3天未进食了，恶劣的气候也快要剥夺了他微弱的气息。意识渐渐模糊，连最后一丝体力也即将被耗尽。
　　但是，他不能死，他不能！
　　“你在干什么呢，小男孩？”突然，从他身后传来一阵低沉沉的声音。
　　男孩惊讶的回过头，看到一位老者笑眯眯的站在身后。纯白的头发和胡须在空中飞扬，漫山遍野的白雪把它衬托得充满了威严。
　　“我要翻过这座山。”朦胧中，他听见自己喃喃的声音。
　　“是这样啊，为什么呢？”
　　他愣住。为什么要翻过这座山呢？难道只是直觉使然，促使他踏上了不知去往何方的道路?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活下去。”小男孩的声音虽然稚嫩，却透出无比的坚强和倔强。
　　老者赞许的捋了捋虎须，随即冷笑道：“你要活下去，可是你什么都不会，你活下去有什么用？”
　　“只要活下去，一切都有希望。”那一刻，男孩抬起了他一直低垂着的头，目光一片清明，隐隐透出鹰隼般的绝世傲然和自信光芒。
　　“哈哈哈哈……”老者忽然大笑起来：“真是个有趣的男孩！这样吧，你留在我身边，我教你怎么活下去。”
　　不知为什么，看到老者那么张狂却使人信任的目光，男孩轻轻点了点头。
　　那以后，男孩一直跟在老者身边。他们两住在山中一间简陋的小木屋里。
　　老者教了他很多东西，而他拼命地学着，忘记了一切。
　　他明白，只有让自己更强，才有希望为全村的鲜血报仇雪恨。
　　男孩和老人在深山中度过了整整五年。这些年来，男孩在刻苦的学习中几乎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五年后，他已能够熟练地使用拉丁文和希腊文，代数，几何，天文，地理，物理，修辞学等也已不在话下。
　　而他最擅长的，竟是战术和阴谋学。
　　毕竟还是个11岁的孩子，男孩最喜欢听老者的夸奖，每当老者说他是小神童，小将军或者是小哲学家时，他小小的心灵总是充满了喜悦，对老者的喜爱和崇拜也随着时间越发高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把老者当做了自己的第二个父亲。
　　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有种错觉。好像这个老人和这个男孩将会永远这么过下去。
　　然而，人生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安宁，总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会打破现有的情况。
　　5年来，男孩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过去的阴霾，但是该面对的总需面对，美好总是短暂的，在不经意间，便突然中止。
　　有一天早上起来，他没有看见老者。不甘心的出去找了一圈，还是没有老者的踪迹。
　　于是他回到小木屋里，却意外的在桌上发现一封信:
　　对不起，我想我必须走了。
　　请不要难过，如果我不走，早晚上天也要带走我苟延残喘的生命，分别本就是人生中的常事，不是吗？
　　你是一个很聪明的男孩，我和你在一起也很愉快。然而很多事情是不能够持续永远的，你也终究有一天要面对现实中的自己。
　　我不能永远教导你，你在我这里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也要学会自己教导自己了，你也有自己的路要走，而那些我都无能为力了。
　　所以，我选择了果断的离开，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不要管我去了哪，勇敢的踏上你的征程吧，好好的活着，好好的面对未来。
　　致我的小将军
　　男孩慢慢放下了手中的信，伫立良久，转身跑出了木屋。
　　总有一天，你要靠自己，你要走自己的路。
　　也总有一天，你会比他们更强！

　　他还是那个奔跑的男孩，却不再如最初般惶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