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鸿飞之爪

1、01

　　如灿灿红霞烧过天际，氤氲生艳的红锦中伸出十指纤纤，拢过如云青丝，绾成乌髻。素颜未点染，却明亮得灼人眼眸。抿过红唇，苍冷的面庞顿有生意，春风拂来。好似一幅气韵兼备的美人图。
　　长相守，复何求。凤凰于飞，同归行云。
　　满绣莲花的红丝履迟疑地迈出第一步，像是怀疑这幸福来得不真实。回首，仿佛看到了小时的自己倚门折一枝青梅浅嗅。再一回神又是礼乐齐鸣的现在，她是多愁多病的新嫁娘，憧憬着不多的余生。

　　门外大街上，媒人在先，接着新郎、伴娘、花轿、乐队、盒队，浩浩荡荡如潮水一般涌来，进了李府大门。新郎叩过李老爷和李夫人之后，便向新娘的祖宗牌位和长辈们行过礼。
　　“珠帘高卷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头。花好月圆吉庆日，富贵安乐过百秋。”听见先生念诗，该由伴娘扶明瑟上轿，明瑟的眼泪却止不住跌落。娘的话还回荡在耳边，“我儿也该上些胭脂……一转眼就这么大了……多喜庆的日子，娘和爹就等着弄孙为乐了，多好……”娘絮絮叨叨了一堆话，转头却偷偷拭去眼泪。爹为此事也苍老了不少，白发暗生，纠结在明瑟的心里。
　　此去一别，不知还有多少时日。
　　络绎不绝的车马惹得行人纷纷驻足。膘肥体壮的青骢马约有五十来匹，均安着流苏金镂鞍，拉的箱子里装着丰厚的嫁妆。

　　迈过苏府的大门，任由人扶着，明瑟忐忑地往前走，红霞遮住了她的视线。不知何时，手中变成了那让人安心的温暖，扶着她的手，引着她拿过红绸。是他，错不了的熟悉，千百回念过想过，居然还有这样的福气让她牵过他的手。

　　苏鸿霖之子澹离，娶李翰笙之女明瑟为妻。在京城，这绝对是轰动的新闻。倒不仅是因为苏鸿霖和李翰笙都是朝中要臣，更重要的是他们二人政见不合，关系僵冷，私下更是毫无来往。
　　传闻说，李大人为了女儿能嫁给意中人，不惜相求于苏大人，乃至在至关重要的变法上让步，才促成了苏李两党答成共识，皇上颁发新诏，改年号为天眷。李大人一向孤高自许，不肯妥协，爱女虽切还不至于牺牲政务。这只是因为，明瑟得了女儿痨，时日无多。
　　京城里无人不称赞苏澹离之痴情，感慨明瑟之命薄。

　　拜过天地，见过诸亲，独独苏夫人称病未至。先生念诗赋，请新人入房。
　　先生拿起五谷念道：“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撒帐南……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撒帐上……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红云簇拥下巫峰。撒帐下……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映，文箫今遇彩鸾仙……”
　　“娘子，”澹离牵过她冰石一般冷的手，“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一字一顿，说得极慢，把他的心意一点一点给她看。偏偏有如山如海的誓言，说出口的只是几个字。龙凤喜烛光彩摇曳，在明瑟的脸上晕开了胭脂颜色。

　　次日，该由新娘在新郎的陪同下请安问候。端坐于上的苏大人仪容威严，一把花白美须很有官威。而苏夫人则服饰繁艳，一身光华灿烂，面容鲜妍不显老。相比之下，明瑟就素净多了，只着一袭湘妃色凤鸟纹绢衣，髻上簪了辟寒金钿，斜插白玉梳。这付打扮若换了别人，不留意就会被忽略，偏偏是明瑟这个绝色佳人，幽姿逸韵，肌骨如冰，别有一种颜色在容貌之外。
　　“咣当”一声，茶水溅了一地，唬得小侍女们赶忙去收拾。这茶杯落地正是苏夫人的泄愤之举。明瑟刚刚向婆婆苏夫人奉过茶，苏夫人存心刁难，故意失了手打了杯子，不过是让新媳妇难堪。
　　明瑟生性聪颖，见此番情景早已明白自己并不合婆婆心意，但她秉意高傲，不肯曲意逢迎，当下立住了不肯举动。澹离无法，只得再斟一杯茶，询问起了母亲的病情，解了冷场。昨日称病不出席，在众人前给明瑟难堪，怕也是做戏，这个婆婆如此居心，明瑟想到这顿觉寒气从心生。
　　她所挚爱的唯有澹离，可相守的代价却是忍受这样的许多苦楚，她唯有接受。

　　明瑟嫁来苏府几月，她待人接物总是淡淡的，并无特别好处，也无特别坏处。府中出了婆婆，其余人等也不敢对她不敬，更多是避开她这个病人。遇上与婆婆起冲突，她唯有避其锋芒，却也从不妥协。只有她的贴身丫环青绿知道她过得并不如意，除了与澹离相处时有短暂释怀，其余光景倒是拭泪感怀的多。
　　明瑟每日服药，都由房里人浅绛煎了端来。浅绛本名红莲，明瑟觉得俗气改为浅绛。浅绛是山水画法的一种，即以淡红青色彩渲染为主山水画。
　　最初为了这个房里人，明瑟与澹离赌气了好长时间。澹离解释多次说明自己留红莲不过是安抚母亲，而且只当她是自己妹妹，绝无他意，待日后也要择了好人家放出去。
　　浅绛一腔心事都在少爷身上，服侍少夫人多少有些不乐意，在少爷面前不敢有半分流露，背后却时不时抱怨。
　　今日正看着火上的药罐，浅绛与一个烧火丫头唤作钿儿的攀谈起来。
　　“红莲姐姐，少夫人的模样真是没得说的，真真神仙人品。就是可惜身上的病，倒也是个西施再世。可她又不会操持家务，不能为少爷分事，倒添了麻烦。就是可怜了姐姐前后忙碌。”钿儿边说着，拿眼斜瞄着浅绛，嘿嘿笑了。
　　“哼，她一肚子墨水，风吹吹就倒的人，哪有半分好。就为了娶她进门，少爷竟以绝食相逼。少爷是说一不二的，活活饿了三天，差点弄坏身子。”浅绛出语薄怒。
　　“姐姐也别心焦，瞧少夫人也没几天的，熬了过去，姐姐就享福了。以后再有一儿半女的，做了姨娘，那就是享不尽的富贵了。”钿儿笑笑，扇了扇火。
　　“唉，你不懂的。”浅绛眉头深锁，愁云满面，不肯再说了。
　　只是因为钿儿触及了她最隐秘的心事，而她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她的少爷眼中只有一个明瑟，宛若明珠捧在手心。即便这样，她也仍小小地期盼着，她的心恰如红莲怒放，莲子心苦独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