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姬御台》邢若紫

16、其一十六 光华·抱恙

　　杜灼与崔俨站在金水主簿家宅门前，二人互望一眼，崔俨率先开口，问道：“递谁的名帖？”

　　“毕竟相识，还是以我的身份拜见罢。”如灼略一沉吟，回答道。

　　“既如此，我便是小姐的侍卫，随时听候差遣。”崔俨说着退后一步，如灼笑了笑，未作反对，她转看向一旁的小厮惟明，吩咐道：“过去叫门，递上我杜府名帖。”

　　须臾间，朱红色的大门敞开，宅里诸人急匆匆迎了出来。看着走在最前头的是个陌生的妇人，左右不见溜须拍马的金水主簿身影，杜家小姐顿生疑惑，当下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对方见着她面的时候，蓦地吃了一惊，而后如临大敌般，用困惑而提防的目光瞪了过来，直看得杜家小姐哭笑不得，不由得在心里暗忖：眼前的妇人难道认为她是上门挑衅的小妾不成？

　　杜灼压下心中想法，浅笑着自报了家门，对方稍稍释怀却仍有些警惕，不过妇人也未失仪，略微侧身便将访客让进宅内。

　　才在席上坐定，还未来得及细看装饰光鲜的中堂，以及姹紫嫣红的庭院景致，便听那位陌生的妇人面目冷淡，径直开了口：“未知使君府上的小娘子来此有何见教？”

　　对方话说得唐突而尖刻，崔俨在旁听着隐隐不悦，不禁沉下脸，斥责道：“好放肆，我家小姐既已告之来访之意，你一个不知姓名身份的妇人，何敢用这样放肆态度讲话？！”

　　妇人脸上一僵，如灼忙出言劝止：“黎奴，不得无礼。”抬眼看向对方，杜家小姐微微一笑，轻声说道，“侍仆莽撞，请勿怪罪。不过此番冒昧来访原是有要事与主簿大人相商，还请这位……”

　　如灼拉长尾音，留待对方自行说出姓名身份。妇人一脸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聊作示意，不知是摄于崔俨的严肃还是杜灼的和善，她的态度较刚才和缓了许多：“妇人河东柳氏，金水主簿嫡妻。因我家老爷身体今日违和卧病在床，恐怕不宜见客。若是方便，二位将事情说出，我自会代为传达。”

　　“抱恙在床？”杜灼低声咕哝，见着对方举动疏远，言语间丝毫没有转寰余地，她也不知如何开口追问了。

　　室外站着看热闹的仆役们窃窃私语，忽然一个小童挣脱乳母的怀抱，直直跑到主簿夫人身边，眨着乌黑的大眼睛，奶声奶气纠正：“娘亲，爹爹并非染病，而是惊吓过度卧床不起呢。”

　　“惊吓？……”如灼喃喃重复稚童的话，她忽的直视柳夫人流露惊慌情绪的眼，孤注一掷说出心里的问题，“莫非是因为莲姬金像的缘故？”

　　“金像？”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惊呼出声，杜灼轻笑，看来事实距她猜测的虽不中，亦不远了。正暗自得意，恍惚听见其后轻微的吃惊声：“莲姬？！”那是随侍身旁的崔俨的低语。她纳罕地回望对方一眼，在其面上见到抑制不住的惊讶。

　　“小孩子乱讲话，杜娘子勿信才好。”柳夫人脸上讪讪的，说着蹩脚的解释。

　　“赞府夫人，”如灼挪近一步定定看着对方，面目严肃要求道，“此事关系重大，务请夫人允许杜灼面见主簿大人。”

　　柳夫人动摇了，她看看杜家小姐脸上的坚持，又低头看了看怀中小儿子歪着脑袋的稚气模样。过了许久，就在如灼以为彼此间的沉默将要无休止蔓延下去的时候，妇人终于开腔，应承道：“既如此……便请杜娘子移步后堂罢……”

　　如灼大喜过望，她高兴地对崔俨眨眨眼，二人便在柳夫人的引导下进到宅院后堂。

　　主簿府后堂又是另一番景象：庭院荒芜杂草丛生，房舍也是一副久不修整的模样，抬眼还可屋顶某处缺了瓦片漏出一方蓝天。柳夫人觉察到访客的惊讶，忙局促不安解释道：“原打算开春修整屋顶，连日雨水倒给耽搁下来了。”

　　杜灼二人心知“雨水”不过是个借口，匆匆收回视线，她尴尬地看着宅院主人笑了笑。

　　推开发出怪响的格门，突然一阵尖叫在耳边响起，如灼吓了一跳，崔俨慌忙将她护在身后，一边面露警惕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一挂简洁的帷幕前面，薄被里面躲着个瑟瑟发抖的人，全身蜷着不断发出惊恐的低喃：“修罗，那是地狱来的修罗，都怪我，都怪我将金像带回来……”

　　听着声音熟悉，杜灼从崔俨身后探出头来，不确信地问：“主簿……大人？”

　　“夫君，涞州杜刺史府上的小娘子来看你了，快出来整理衣裳了好会客。”柳夫人上前欲要扯开薄被，金水主簿狠狠抓住，龟缩在里面死活不愿出来，其妻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回望杜家小姐，似乎已经对眼前的状况无计可施了。

　　如灼好半天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她略左手暗示崔俨一切正常无需紧张，提着裙摆越过柳夫人来到金水主簿身旁，她话语轻柔，笑问：“赞府大人还记得涞州刺史府上的小姐么，是我杜灼来访，大人勿要惊慌，还请宽心相见。”

　　“大小姐……”薄被缓缓移开，露出一双混杂着困惑与惊惧的眼。

　　“是的，正是杜灼。如若仍是不信，赞府大人可摸摸杜灼的手面，看看究竟是人还是鬼。”如灼浅笑着，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将略显苍白的手伸至对方面前，而后她既不催促，也未多言其它。

　　“呃，不不不……大小姐折杀卑职了，卑职今后还要仰赖使君大人栽培呢。”主簿直起身，急急摆手拒绝，身上的薄被无声滑落露出他干瘦的身形。

　　眼见丈夫从被中出来，柳夫人放了心，动手移来锦缎垫子。如灼、崔俨各自落座，待得金水主簿正了衣衫，恢复素日模样，杜家小姐开门见山说道：“赞府大人，自涞州一案，我二人也算熟识，爹爹那里也是对你赞赏非常的，杜灼此刻也不多说甚么客套话，直言此行目的罢。”

　　主簿频频点头，心里却浮现疑问：这个腔调好生熟悉，想当初“蛛女”那件事，杜府大小姐央他到县衙偷盗格目、卷宗时，似乎也是如此说的。

　　如灼见对方默认，自作主张往下说：“此番前来除了探视，还想顺道打听一下关于托国大相屋内金像的来龙去脉……”

　　“金、金像？！”未等杜家小姐说完，金水主簿失声喊叫起来，跟个惊吓过度的蜗牛一般，哧溜一下钻进薄被中，又是刚才见到的不停颤抖之相了，只是这次，无论旁人怎样劝慰，主簿都回以打死不出的坚决态度。

　　“这般作态，我豪族的声名……唉……”杜灼转看向满脸恚怒的柳夫人，谨慎探问道：“还请夫人明言，赞府大人如此害怕究竟是……”

　　“唉，”柳夫人深深叹了一口气，勉强压下满腹牢骚，解释道，“现如今看他这般模样，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了。昨夜老爷一人在茶室吃茶，我在中堂那里陪着幺儿玩耍，约莫亥时一刻上下，忽然听见尖叫声，接着便是一阵巨响，众人很有些吓懵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开始还以为是飞贼，等到里里外外寻遍，却只在茶室看见倒地不起的老爷……”

　　“甚么飞贼！当我老眼昏花么，我看得清楚听得真切，叫我归还莲姬金像，分明就是地狱来的修罗恶鬼，再说我并未怕到尖叫，而是直接昏厥倒地！”金水主簿在被里激烈反对其妻的说辞，许是隔着层被絮的缘故，主簿的声音沉闷，当中的恐惧与战栗却被无限放大了。

　　“莲姬？是那个莲姬么？”崔俨轻声自语，如灼微微眨了眨眼，把将要脱口的话转吞回肚中。

　　“咳、咳。”柳夫人干咳两声试图掩盖丈夫的荒唐言语，停顿须臾缓下这场难堪，她强自镇定接着说道，“老爷缓醒过来后，坚持声称见到个头戴黄金面具的男子出现在庭院里，我们说并无这样打扮的怪人，他总不信，昨夜起便躲在被里不肯出来，真是……”柳夫人说着以袖掩面，看起来羞愧大过感伤。

　　杜灼凝眉沉思，片刻后才开口问：“见到赞府大人吓昏在地时，府上可有再次仔细查找？”

　　“争么没有，当下我便派家仆彻底查了个遍。大小姐可能不知晓，这府上的仆役皆是我娘家带来，使唤了多年的老人，倘若有生人混入，只消一眼便可看出。”

　　如灼见对方说得斩钉截铁，只得舍弃了混入家仆当中的可能。她低头想了想，起身推开格窗，朝刚才柳夫人陈述事实时所指方向——茶室所在看了过去：小小的茶间门窗大开，举目可见后面植满花草却疏于打理的庭院，其间错落着两、三个供夜晚照明用的石灯笼，再往后，便被一堵不高不矮的白墙挡住了视线。

　　“墙后是……”杜家小姐喃喃发问，柳夫人快言快语，在旁答道：“后面是个空巷，平日少有行人。隔着过去的是胡姬馆后院。唉，人心不古，一介商贩竟把伎馆开在这片区域，实在放肆至极，当时邻家卖房予胡商时，我是极不同意的，可人家只是后院毗邻，并未吵闹，我们亦无可奈何……”

　　杜灼唯唯，没有接上对方的话。等得柳夫人结束抱怨停下说话，如灼微微颔首，含笑对着躲在被中的金水主簿说道：“大人还是出来罢，那夜出现的修罗并非甚么吃人鬼怪，而是活生生的人呢。”

　　“人？那他缘何消失不见没了影踪？”主簿露出半张脸，话毕又猛地拉下被子遮住面容。

　　“大人家的院墙不高，稍一使力便可翻身过去，而邻巷过去又是胡姬馆，那人收起面具再越墙进到伎馆，譬如说装作外出更衣迷路的客人，不就可以轻易蒙混过去了么？”

　　“如此简单？”“就是这样简单，大人不过惊吓过度多虑了。”杜家小姐微笑，听着对方低喃道：“哪个作死的混账跟我开这种玩笑，害得我今日告假，平白惹来‘铁面郎官’的训斥。”

　　“呵呵呵，是否玩笑这就要看赞府大人曾经做过甚么了，关于送往大公主府，后又转至托国大相手中的菩萨金像，大人难道不觉得应该说些甚么么？”杜灼又笑，淡淡说道。

　　主簿满心不安嗫嚅着，眼看瞒骗不过，他把心一横，径直说出金像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