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初遇(三) ...
-
几个舞姬也是年轻不谙世事,遇上这事,回去的路上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都拿不定主意,便问郭氏:“郭姑姑,您看,我们是去呀还是不去?”
郭氏便道:“现如今,我们卖身在这里,哪能事事全由自己做主?如今被选出来,本是体面事。我是孤身一人在这里,了无挂碍,全凭主人做主,因此不便过于推辞。你们各自打算即可,有家眷在此,舍不得的,或就是本乡人,不愿离开的,全凭个人计较,哪是由我说该去不该去的?”
众人见郭氏这意思就是肯去,便有胆大的说:“姑姑说得有理,那我也去罢。”
这些舞姬皆年轻不知世路,哪有那么多主见,再说既然卖身为奴在这里,哪有忤逆主人的胆量,见有领头的,这几个人便随大流的都说去。
郭氏便道:“到底去不去,等林姑姑回来再说,先整理整理行礼,以防万一说要走,来不及。”众人一行说着,一行回去收拾行礼不提。
过了会儿林姑姑也下来了,打听得郭氏几个在收拾了,便放下心来,准备的一番话也不用再费口舌了。因又叫她们几个来说道:“刚才夫人也说了,这个全凭自愿。要不愿意去,绝不为难,也不找后账。现在说还不晚。若都愿意,就只把平日贴身要紧的物件及换洗衣裳带几件就可。那丞相府里什么都有,不缺你的。至于行头物品,府里自与你准备下一起送去,不用你操心。如今还要连日奔波,带多了累赘,时间也仓促,没空容你慢慢收拾。弄好了,与我去向夫人那儿回话。”
见没人说不愿意,就散了各自继续收拾。各自又跟相熟交好的别过了,该送人的东西都送了人,便随着林姑姑来到上房回话。
夫人吩咐下去预备了宴席丰丰富富地招待她们用晚饭,算是送行,席上免不了教导她们要有眼色、知分寸,不要忘了学过的规矩礼仪,让人笑话;第二天,吃完早饭,教都换上了漂亮的新衣裳,早有下人簇拥着四辆马车在大门外预备着,一辆是君侯的,两辆给她们坐,还有一辆是送丞相与五官的礼物并这些舞姬的行头等。夫人又亲自检视了一遍她们的仪容打扮,临送出门前,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守礼。
再说曹丕这边,饮宴后便回驿馆休息。晚饭随意进了一点,无事可做,回想中午听的那曲琵琶,果然绝妙。就连铜雀台上的乐师也不可与之相比。因盘算着可否请那女子过来再弹一曲,甚至可否请铜鞮侯割爱相赠。第二日正盘算呢,忽听人禀报,铜鞮侯来访,还是来了好几辆马车。便道快快有请。
这里铜鞮侯进来行过礼,分宾主坐下。曹丕便笑着拱手道:“昨日承蒙盛情款待,丕还未及登门道谢,君侯却先来了。”
铜鞮侯道:“将军客气了!将军远道而来,正是该尽心招待,无奈这穷乡僻壤,没甚好东西,区区薄酒,不成敬意。”
“君侯过谦了。不知此来,有何贵干?”
“只因在下敬仰丞相与将军已久,苦于位卑不得接近。今有幸将军得降本县,自当倾尽所有供奉贵人。只是无奈此地出产有限,尊府上何等眼界见识,庸常之物拿出来,只怕见笑。左思右想,知道府上雅好歌舞,如今只从我那乐坊里精挑细选,选了几个舞姬并乐师相赠。贵府上人才济济,在下这几个舞姬自不敢比,只望经贵府教导,能在那铜雀台上充数,也算我略尽了心意。那乐师,即昨日所见之郭氏,其所弹琵琶,还可略听一听。”
曹丕一听,正中下怀,答曰:“君侯如此盛情,某却之不恭,便在此谢过了。只是这郭氏,我见她不俗,不知是何来历?”
“这郭氏是因家道中落,年十五时流落到本地,因家里实在无以为继,不得已卖身到寒舍,便在那乐坊里学舞乐琵琶,如今已又过了十有五年矣。听说原本也是出身士族人家,人倒是安分守礼,并不争强出头,实不相瞒,这么些年,在下竟不曾发觉舍下还有人有如此技艺,若不是这次为迎贵客特特挑选,竟然几乎令明珠蒙尘。就连她这身世来历,亦是这几日我特问了乐坊掌事方知。”
“既如此,她岂不有家属亲眷在此?怎舍得骨肉分离?”“将军有所不知,这郭氏父母早亡,只有叔父,前些年已回家乡,她只孤身在此地。这些年来,虽在舞乐上不太出头,然则因早年间读过书,识得诗词曲谱,这却是难得,班主掌事们舍不得放她出去,便在乐坊教导舞姬乐师,不想光阴似箭,一不留神耽误到现在,仍是孑然一身。不过这怕也是天意安排:这女子仪容不俗,不似福薄之人,恐穷巷陋室久留她不得。果不其然如今得此机会侍将军驾前,也不枉她蹉跎一场。”
原来当时风俗,看人是很讲究面相仪表的,相信这预示了一个人的命运和福分。因此不只才学重要,外表同样重要。要不然当年吕太公怎么一见高祖皇帝面相,就肯把妙龄女儿嫁给这么个中年破落户?袁绍怎么又会因为小儿子相貌好而更看重他?那孙策为何因脸上受伤就如此悲愤而死?就是因为那时候人对外貌之重视,脸上有如此伤疤,难登大雅,破相不只是好不好看的问题,等于毁了他所有的雄心与骄傲。举个极端的例子,假使某个皇子身有残疾,除非有特殊情况,基本上就排除在皇位继承人的考虑范围了,不够体面,没有福相。因此上,铜鞮侯搬出面相与天命说话,比较容易让人信服,也间接奉承了曹丕。
曹丕听罢,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怪道我看她形容举止与一般女子不同,原来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
铜鞮侯看该交代的也交代完了,便起身告辞:“时候也不早了,将军明日还要启程,如今必公务繁忙,在下便不再打扰了。外头三辆马车与将军留下,明日就让这舞乐班乘用——将军远道而来,如今仓促间也难寻车马给她们用,还有一车是送给丞相及将军的礼物并她们几个的行头等物,也请笑纳。”
“难为君侯安排得如此周全,某感激不尽。”曹丕道了谢,铜鞮侯告辞而去。这边厢曹丕吩咐下人使女招呼人下车,安排房舍不提。
郭氏每每想起那一天,都觉得,她的天空,从此忽然明丽了起来。仿佛与过去的一切告别,有了新的人生。那天她们来到驿馆,坐在马车上等侯,过了半晌有车夫将马车牵到门口,便有使女来请她们下车,便看到君侯迎面走来,交代了句:“你们要谨守分寸,小心伺候。”便乘车离开。郭氏便知这事成了,顿觉如释重负。
到下午,郭氏正坐在屋里出神,忽见使女来请,原来是五官将想听琵琶。
郭氏理了理钗裙,抱着琵琶随使女来到五官下处,便有下人通禀了,开门将她让进厅内。郭氏进去看时,曹丕正坐在案后翻书,她便向那案前席垫上跪坐了行礼。
曹丕见她来了,便闲聊几句,问她家乡家世及如何流落至此,郭氏简简地答了。便又夸她琵琶弹得好,问起如何学得,郭氏便聊起在乐坊里的日子,曹丕见她言辞文雅、谈吐不俗,又兼温柔妩媚,甚是动人,心下欢喜,便又令她弹奏一曲,更是令人心旷神怡,于是赞不绝口,便有心将她收入房中。
而郭氏,由于这次坐的近了,便看清这五官将的样子,果然眉目清朗、隽秀斯文,说他儒雅,又不尽是书生的样子,身上透着一股子练武之人的挺拔昂扬之气。而最引人注意的,却是他的双眼,只见他目光悠远,一静时似有无限深意,一动时又顾盼神飞,一看便是聪明清透之人。更难得的是,说起话来温文尔雅,沉稳有礼,并不以势压人,反倒透着温和与谦逊,郭氏觉得,他的声音,从耳内一路熨帖到心底,平复了她久以来那焦灼与动荡的心情,一颗心渐渐地就安稳了下来。
而如今离开那铜鞮县境内已有半月。公子出门去行公务,她就在驿馆里一边等着他,一边想心事。
这几日是自打父亲去世后这么多年来,少有的快乐日子。她有了依靠,内心不用再焦虑,每天的日子颇有了些岁月静好的味道,可以闲看云卷云舒,嗅那花香、闻那鸟鸣。
这一切,皆是因为遇见了他,郭氏甜蜜地想,许是上天垂怜,看她半世孤苦,才赐她与他相识。公子真是与如今大多数人不同,他是主她是妾,可公子从没有上位者的倨傲,恰恰相反,他平易又温暖,体贴又细致,他不像如今其他男子那样抱持着“一个小女子懂什么”的态度,敷衍又草率,他会听她讲对乐理的见解,他会听她讲对诗文的看法,若有独到之处,他也会对她的嘉许。她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来,他对她的赞赏皆出自真心。两个人越聊越投机,与他交谈,每次都那么亲切与熟悉,仿佛不是初相识,而是如同漂泊已久,突然他乡遇故知,有好多话想倾诉,每日都想见到他。在一片柔情蜜意里,她觉得他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似乎周身都闪耀着光芒。
然而她脑子里,还是保持着一份清醒与自持:那日,公子悄悄问她“你在家时叫作什么?”她含羞带怯,笑眯眯地在他手心比划了个“昭”字。在写的时候,她突然有种冲动,想跟他讲一讲曾经那个太守府里的女公子,那个聪明又骄傲的女孩儿。她想,他会懂她吧?然而她知道,她不能讲。即便公子平易近人,她也得谨记自己的身份,刚来十几天,怎能就忘乎所以,口出狂言?
想到这些,她不禁又有些忧伤,她希望有一天,她可与他重新认识,不是以主人与妾的身份,不必低眉敛目,而是知己之间,可以并肩而立,可以互相凝视,她会对他讲她小时候的得意,讲她痛失亲人、颠沛流离的伤痛,讲她在寂寥中虚度的年华与漫长的等待……她想,他会懂她的。到那时,她会对他说,我姓郭,字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