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游》暗獭

17、出梦

　　小谢溯躺在黑色的长袍里。

　　她正发着高烧，女人刚哭过，这会却擦干了眼泪，从包袱里掏出土锅来给她烧稀饭。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知道她哭过，明明女人既没有抽噎，眼睛也不是红的。

　　她就是知道。

　　谢溯被裹在长袍里，她不能被看到，如果被看到，大概这辈子都不能和女人见面了，她额头痛得厉害，胸口却一丝丝抽得，说不上哪里更痛。

　　人都会死。
　　自己虽然还是个小孩子，没有体味过人生，但也会死。

　　女人太累了，累得坐在倒下的树干上一下就昏睡了过去。

　　谢溯跟着她走了很远，她没有放弃，自己也不能放弃，可是，她们已经快到京城了。

　　不知道一路人二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女人年轻的时候家境虽然平凡，但也没怎么过过苦日子，这会子一家上下病倒的人不少，也就她还没染上病，一家人把积蓄一凑，让她拿着积蓄离家乡远一点。

　　女人把她带走了。

　　“你为什么带着我一起……”
　　离开的时候，谢溯问她。

　　“因为你小啊，别人的话，娘抱不动呢。”

　　啊，是她的娘亲。

　　女人是她的娘亲。

　　她们就是为了来京城才过得这么艰难的，京城的大夫想来就很贵，娘亲把好多钱都省着，一路上二人风餐露宿，终于快到京城。

　　她们被拦下来，拦在数里外。

　　京城太远了，到不了。无论怎么都到不了。

　　亭外雨疏风骤，亭内忽明忽暗的火光刺得谢溯眼睛疼，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比袍子还黑的双手，脑袋越烧越迷糊，心想，就这么死了也好，和隔壁阿婆一样，和其他家人一样，这样娘亲好歹还能用剩下的钱过上好日子呢。

　　她就这样睡过去了。

　　谢溯再睁开眼的时候，面前站了个举着长刀的鬼差，面色可怖。

　　“你身上带着活气，不能入我阴曹司。”

　　她站在地府门前，路过的鬼都有些好奇的打量她，被鬼差拦住的鬼魂哎。

　　谢溯脸色一白，恍惚间听见天外传音来说娘亲她不想活了，心里急躁得什么也顾不上，砰砰心跳着使得她忙往人间奔去。

　　她一边跑，一边掉眼泪，不知道怎么自己就没了，不该那样想，娘俩走这一路再不容易都熬下来了，说不定明天就能进城了呢。

　　“新的孤魂呢，哟，身上还有人味。”

　　“小妹妹别怕，他们就是长得有点吓人……哎你别跑啊。”

　　她只管往前跑，也不觉得累，胸口跑得生疼也顾不上休息，她害怕极了，只能闷着头往人间跑。
　　路两侧的彼岸花簌簌响着人界与阴界交界的河里爬上来一个湿漉漉的人，手执拐杖一步一颤，见不远处那小孩往人间奔去，心终于静下来，往路上一站——

　　“哎，小姑娘，不看路的么。”

　　谢溯抬头，面前是个没什么精神的老头子。

　　背着手，弓着腰，看她两眼，突然道：“是个可造之才。”

　　老头子叫谢意，当了他数年师父，她一身本领和与凡人相异的寿命因他而来。

　　双庆镇，书林山，竹林和小院。

　　谢溯扯了一把树叶子，叼着竹叶哼着歌，拐个弯，谢意就在那头摆弄矮墙，谢溯将手里几块灵玉丢给他，他把灵玉往衣袖上擦了擦，“死丫头，还气呢。”

　　“你自己上次说好的，只要我打死了那只狐狸就让我离开双庆镇。结果呢？”谢溯没好气地把手里的糟树叶一股脑甩他脸上，“小老儿，说话不算数。”

　　他后来怎么哄她的呢，谢溯忘了，总之，她现在的确已经去过京城，也来到了巴州。

　　哦，对了，还有一样东西，她从双庆镇带出来的。

　　像是魂归了位，一时间众多繁杂的信息涌进脑海，浮到眼前的是这样的一幕。

　　冷月夜，青年提着一盏灯，顺着山道爬上来，手里提一盏灯，在窗前和老头子低语。

　　谢溯站在老头子跟后很是迷糊，半梦半醒间只觉得一只手搭在她头上。

　　“她很是可爱，我可以叫她阿溯。”

　　“我不会让你留下来……你是祸害。”

　　青年黑色的双眸盯着她，“你别睡呀，看看我，阿溯。”

　　“别用哄小孩的口气。”

　　“她还是小孩子呢，什么都不懂。”青年摸摸她脑袋，感到有些稀奇，很是不舍地收回了手掌，“不是不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不如说这样更好，只是我要留个东西。”

　　他半膝蹲在她身前，问谢溯：“可以把你的小布娃娃借我一下吗？”

　　谢溯懵懂地伸出了小布娃娃，却又突然收了回去。

　　“有点怕我。”
　　青年的手已经摸到小布娃娃了，“有什么事都可以和小布娃娃说，我听得到的。”

　　老头子恶狠狠地盯他一眼，“别以为我一小老儿拿你没法子。”

　　青年没有多留，提着那盏灯又走了，整个身体溶进了黑夜里，似乎根本没来过，又或者是谢溯半梦半醒间做的梦。

　　老头子低头嘱咐谢溯，“以后看见这盏灯跑远点，会吃人的，你这样的小孩他一口一个。”

　　谢溯打了个哈欠，说知道了。

　　那盏灯长啥样来着，只记得有一只狗画在上头。

　　—-

　　谢溯趴在木桌上，伸出手指头，从积了层灰的角落里下手，勾勒出一只小虫的模样。

　　“你喜欢虫子么？画境里有虫子估计造得费劲，前几天不是还又带我去看萤火虫呢，你喜欢虫子么？”

　　阿钧伸手把她画出来的虫子遮住，“喜欢的。”

　　“一脚就能踩死一堆，也喜欢？”

　　阿钧不做声，谢溯心想他现在在想什么呢，不知道把她带到巴州是为什么，自己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斩妖师，顶多杀只年迈道行浅的妖怪，他把她领到这里，告诉她他就是她要找的源头，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溯把阿钧的手刨开，盯着被掌印毁了的虫子，直接说出了口：“我想想办法杀了你。但我打不过青时，更打不过你。”

　　“或许你可以像对他一样和我约定几年的时间。”阿钧仍含着笑意，“你很会动嘴皮子，或者现在我们也可以打一架。”

　　“那你想做什么？”

　　“我？”阿钧似乎是没想到她突然的反问。

　　“我不明白你要我和你一起做这些没有任何用途的事是为了什么……我们现在对话的意义呢。”

　　“确实是没有意义。”阿钧很快回复道，“你非要来巴州的时候就没有意义了。”

　　“我没有非要来巴州……”谢溯忍不住道，“你可以不带我来。”

　　“但你一定会来。”

　　的确，即使没有他，谢溯也一定会来。

　　二人默契地沉默片刻。

　　谢溯手里还拎着那把斩妖刀，对了，师父说这刀叫“谢意是我爷爷”，想到这里谢溯不禁有些想笑，双庆镇多好，那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由师父筑成的、保护的桃源，巴州的天太暗了，她为什么要出来。

　　谢溯不想使得自己太过颓丧，她余光瞥见阿钧移开了视线，很是突然地把刀尖甩进了阿钧身体里。

　　真的是用甩的，用足了力气，杀不死这坏蛋也要出口恶气，好歹自己一条命能让他痛上一痛，反正逃也不知道往哪逃。

　　一瞬后，她发现自己拔不出刀来了。

　　刀身像陷进烂泥里一般，越陷越深，阿钧看了眼刀没入身体的口子，也没太惊讶，似乎是越发变浓的黑气使他站起来，“我要走了。”

　　长刀就这样被谢溯带着在他身体里滑动。

　　阿钧说，“这次带你一起去好了。”

　　谢溯有些排斥地站起来后退两步，“去哪？”她质问道。

　　“去昆仑。”

　　阿钧走上前抱住她。

　　一眨眼间，眼前便是漫天飞雪。

　　阿钧疾速地往小院奔去，踏进小院的第一步，整个人霎时愣在原地，像生在地上的石柱一般僵硬。

　　谢溯还没来得及从他身上下来，在他怀里抬起头，发觉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青年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转过头，谢溯以为面前又是梦，青年的身后掀起巨大的影子，他化作庞大的一团黑泥，一瞬间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包括谢溯。

　　一切发生得太快，最后一瞬间，谢溯看见了林有恒坐在案几前惊异的表情。

　　一棵树。

　　周遭一片白色，什么都没有。阿钧抬头，看见茂密的树冠，青翠欲滴的枝叶。

　　上头坐了个小女孩，面露嘲讽地看着他。

　　“下下策。”

　　阿钧没理她，盯着最大的那颗果实。他手里捧着一件青色的长裙，才想起有什么不对劲：“你的大氅呢。”

　　“送给她了。”

　　“哦。”

　　“你脑子转不过来的时候就会装傻，和她倒不太一样，她脑子转不过来的时候话很多，你则相反，半天吐不出来几个字。”

　　“哦。”

　　“吓傻了选择的下下策。”女孩在空中飘啊飘，“看到白鹭已经死了的时候，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吧。”

　　阿钧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他让林有恒代替了他的日常工作，好让我不能及时察觉，有些事林有恒是做不到的……白鹭为什么会知道我在利用他，谁告诉他的……他以为他死了就可以结束吗……”

　　“一次又一次，你的敌人只会越来越多。命运会向你安排的那样运转吗？说不定比之前双庆镇就相遇的那一次更差劲。”

　　“哪一次。”

　　“哦，对。太多次了，你怎么可能记得……等着吧，等着吧，等着小姑娘从树上长出来，告诉你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