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游》暗獭

1、斩妖师

　　书林山下，双庆镇里。
　　今日，正逢赶集。

　　大街上满是吆喝声，这样小小的一个村镇，此刻也可谓“人声鼎沸”——毕竟这是几座山头里唯一的村镇，每逢月历里带“七”的日子，几个山头的人都得挑着担子，来这里购置接下来几日的粮食，采买些外头的稀罕玩意儿。
　　山头土太湿，树林子倒是长得茂密，粮食却难种。吃食大都是靠来往于城镇间的行商，村镇里更还保留着以物换物这一古老的贸易方式。

　　城里来的行商里头，这次跟了个新来的清俊小哥，周遭摆着地摊的当地人见他面生，忍不住找他攀谈起来。
　　小哥此刻冒着满头大汗，正是酷暑天，他心下更是一直冒着火气，要不是不小心得罪了小少爷，他也不会被打发来这里受罪，长途跋涉也就算了，到了地儿也不让人休息，急匆匆地不知道在慌些什么。

　　一个当地人朝他罗里吧嗦，平日里再是圆滑也不由得语气带冲地回了句：“这穷山恶水也不晓得你们怎么活下去的，这不活受罪吗。”
　　当地人闻言一愣，接着露出了一个有些别扭的笑来，看得这小哥直起鸡皮疙瘩。
　　“小哥这就不知了吧，你可知我们镇子倚着的书林山——这名字可是先辈想了好久想出来的，就得配上这山的秀丽雅致。倚着山的人多长命，是以大费周章。”
　　这名字……还不如芙蓉花楼呢。小哥转头望了望，他这个方向正好可以见着镇后头那座小山的山脚。
　　不就是座普通的山吗。

　　小哥没当回事，天南地北的龙门阵和奇闻怪事他听过不少，“你们这要是这么神不早传遍天下了吗，听闻皇帝都想要长生不老，他不早把你们这山头占了？”
　　当地人只是摆摆头，不再言语。

　　“小哥，劳烦打听一下，原先那个卖灵玉的摊子现在在哪个方向？”
　　“我这就有我这就有。”小哥回过神来，忙招呼起客人。“您是要哪种灵玉，铸兵器的还是炼化的？”一会没听见回答，他抬起头。
　　面前是个十来岁的少女，一张巴掌似的小脸，眉清目秀，比他在芙蓉花楼里头看见的花魁还好看几分。
　　“您……您要哪一种？”他说话直打哆嗦，有些不好意思地撇开脸。
　　少女摆摆手，“谢了。不过不必，我和原先那商家约好货了，小哥可知他在哪？”
　　“原，原来是先生说的谢姑娘……我家先生近来身体有些不好，便没有一同前来。”说着他弯腰从底下抽出个盒子，“都在这了。”
　　那少女接过盒子，也不查货，只低声说了句“谢了。”便匆匆离开。
　　小哥愣了好一会。
　　“你可瞧见了。这是山底下住着的谢溯姑娘，好看吧？”
　　小哥呆呆地点头。
　　在他的记忆里头，先生可是刚开始做行商就跟谢姑娘做生意了，她居然还这样年轻。
　　许是他记错了。

　　山脚下，一处小院。小院外围了层篱笆，篱笆上缠了些牵牛花。
　　院门摇摇欲坠，门外是条石板路，一直延到街道上去。石板路上来了个步子迈得不小的身影，她一路走一路玩着路旁的灌木，不时扯些叶子下来洒在空中。
　　也亏得这么些年没被她扯秃。

　　来人正是方才还寡言少语的谢溯，她扯着叶，嘴里嘟囔着，待走到小径尽头，一脚踹开了摇摇欲坠的小木门。
　　“小老儿，下次真得叫你自己去了，我还得砍柴做饭呢。”
　　院子里栽了一半的竹子，另一半是个小亭子，此刻“小老儿”正躺在亭子里的竹椅上，听到不小的动静习以为常的笑起来，“乖徒弟，快去做饭。”
　　谢溯走过去把装灵玉的盒子扔给他，“外头都把你传成神仙了，你怎么不自个儿变出顿好吃的？”
　　“我本就是神仙，哪里用得吃东西。”
　　“那你就别嘴馋。”
　　谢意坐起身来盯着她，开口道：“孽徒。”
　　谢溯没再顶嘴，转身去后厨做饭去了。

　　“你说我都这么大了，当初和我一样大岁数的都老得生病了，你怎么还不许我出去闯荡？”谢溯夹了口青菜全塞嘴里。
　　谢意把下巴上的胡子刨开，也夹了口青菜，“这么多年你口味没变，也没甚长进，你这惹妖眼馋的体质，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谢溯用筷子敲了下碗，“你十年前也是这么说的，出门在外，哪能没点危险。妖怪哪能这么容易遇到，更何况上次我都自个杀死只千年狐妖了。”

　　她天生体质特殊，灵力深厚，小时候也有惊无险地差点丧命过。刚开始跟着谢意的时候，她很是自觉地缩在这山坳坳里跟他学斩妖之法，不过再怎么也是个心智未成熟的小姑娘，长大了，总想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唉，”谢意叹了口气。“你要是想出去就出去，只是你也知道我把这几座山头都施了法术，一旦离开就会忘了有关我的许多事，你……”
　　“你一直躲在这也不是办法的，师父。”谢溯突然抬头，虽然嘴边有些可笑地粘了几颗米粒，还是有些严肃地看着他，“你真心愿意一直留在这里吗？”
　　谢意没说话，闷着头吃完几口饭，躲屋里睡觉去了。

　　谢溯当晚有些睡不着。
　　外头风大，刮得竹林簌簌作响，窗外有个影子投进来。那是谢意给她做的小玩偶，她前几天给掉水里了，晒在窗前晾干。

　　她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谢意就把她接走了——她太招鬼怪，留在家里是个祸害。
　　母亲自然是舍不得她的。母亲病重的时候她回去看了眼，浑身上下没一点力气的人却用力地抓着她的手，生怕她不见了似的。她没怨过母亲，父亲去世后她是母亲唯一的心肝——她很爱她，送走她也是为了保护她。
　　虽然偶尔也会遐想一下，委屈的时候有个怀抱可以钻一钻，心事也能缩进被窝里和她诉一诉。

　　不过，谢意对她的好也多少弥补了些许童年遗憾。
　　教她法术，替她延寿，还会学着做小布娃娃给她玩。
　　就是臭屁了一点，爱使唤她了一点。
　　“唉，就不能和我一块出去吗？”她小声嘟囔了句，翻个身慢慢睡着了。
　　她没能看到屋子门口背着包袱的人影。

　　一把墨色的斩妖长刀，一封信。窗上的娃娃正在谢溯枕头旁边酣睡。
　　谢溯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什么，脑壳里一懵，慌忙打开了那封信。
　　“臭徒弟，我回山里去了。别来找我。妖刀里封了六颗上等灵珠，危机时可保命，出去闯荡闯荡吧。对了，妖刀叫‘谢意是我爷爷’，你可以简称它叫爷爷。”
　　谢溯：“……”
　　谢溯麻利地把长刀背在背上，打开箱子把金子银子全塞进包袱里。哦，还有那个特意放在她床头的布娃娃。她从窗户跳出去，搓了把脸洗了下牙，直往山上奔去。
　　她得找到谢意，把他一起打包带走。

　　她师父谢意，糟老头子一个。年轻时也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每次这个糟老头子喝醉了，总要拉着她回忆过往种种伤心事，还有年轻时的那些爱慕他的妹子。
　　是以，谢意自己都不知道，谢溯早就把他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晓得了一干二净。

　　山林密集，一层层颜色叠在一起，这么多年谢溯时常在山里瞎蹿，跟山大王似的熟得不得了。
　　不过这一次，她居然迷路了。
　　她皱眉，山里有卦象。
　　谢意手把手教她斩妖，阵法只教了个皮毛。谢溯觉出这阵法没有杀气，她拨开眼前的灌木，眼前出现了一条僻静而荒芜的小径。谢溯环视了一圈没瞧见其他出路，只得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就看见前头合进了一条大道。
　　大道上弥漫着黑气，路中间是个行进缓慢的喜轿，黑气就是从那冒出来的，她正要凝神观察耳旁却突然传来唢呐声，四周突兀变得嘈杂起来。街道变窄，仿佛一晃神间来到异世，远处是雕栏玉砌，近处是石板瓦砖。
　　她前头站了几个打扮得不错的妇人，正互相攀谈着。
　　“周家小姐可是嫁得好，这定国公的儿子貌美无比，又是个大权在握的，真是让人羡慕。”
　　“周家步步高升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也只有看着的份哦。”
　　她有些后知后觉的一惊，匆忙转过身，身后的小径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短巷，短得能轻易看见短巷那头同样是人来人往。
　　谢溯皱了下眉。
　　这是幻境？
　　她伸手拍了拍前头妇人的肩头，“这位姐姐，请问这是在？”
　　妇人转过头来，见眼前的小姑娘娇俏可爱，虽然衣着简单模样却精致，一看就是个出生富足的主。
　　“妹妹不知道吗？这是这几年京城最大的喜事了。周将军的女儿嫁给定国公的儿子，今日可是个大喜的日子。”
　　不对劲。这不太像幻境。
　　每个人的表情都太鲜活，她也不认为自己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有谁能做出这样繁华的幻境。
　　“妹妹，你怎么了？”妇人轻轻推了推她，“你脸色有些不好。”
　　谢溯摆摆手，“谢谢姐姐，我没事。”
　　妇人这才重新凑回去看热闹。
　　谢溯此刻手脚有些冰凉。明明是个大夏天，太阳爬到了半空，人群又拥挤，到处冒着热气，可是她却忍不住心里发凉。
　　她记得她跑到了山里，遇到了阵法，之后莫名其妙穿过了大半国土，从偏僻的双庆镇来到了这只在话本子里听说过的地方。
　　可是她为什么要跑进山里？那之前她在什么地方？
　　她竟一点都想不出来了！
　　眼前的黑雾微微淡去，一股浓烈的妖气钻进了谢溯的鼻子里。背上的妖刀闻到妖味也颤抖起来，刀鞘也散着红色的微光。谢溯沉下心，仔细整理了一下记忆，黑雾乃是跟在凶煞妖怪身边的怨气，此刻阳起时分，黑雾变淡，正是斩妖的最好时机！
　　谢溯往后退了一步，后脚跟用力在地上点了下跃起，飞至路中央喜轿跟前。
　　没有错，里面坐着的是一只作恶多端的蛇妖。
　　“刀来！”
　　刀鞘如烟消失，锋利的长刀眨眼间飞至谢溯身前，她伸手稳稳抓住刀柄。
　　一缕阳光洒在她身上，洒在刀尖上，她双手举刀，衣袂飞扬，从半空劈下。
　　“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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