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曜》芝垚

2、沐离王府

　　沐离王独自漫步至院子里的海棠树下，他双手于其后，闭目而往昔起。
　　眼前的这棵海棠树是他搬到这里时亲手种下的，是他乳母最喜欢的。
　　沐离王的母妃在他十岁时病逝，因其母身份卑微，没有一个嫔妃愿意收养他，只有乳母陪着他。
　　平日里并无玩伴，便独来独往与书为伴，他喜欢读书，不分类别的将棋星阁书室里的书都看了个遍。
　　曾因为太过想念自己的母妃，他痴迷上了术法中的傀儡术。
　　耗时月余做了一个木头人，外观虽算不上十分精致，但对于一个无师自通的少年而言已实属不易。
　　他用掌握的傀儡术法控制做好的人偶，正为此欣喜时，谁知无意间被父王的宠妃撞见，吓的她花容失色。
　　先王闻后震怒，斥之不学无术、目无尊长、顽劣不堪、心思歹毒，根本不听他任何解释。
　　本就不得宠，又无靠山的他，就这样被封了个沐离王逐出宫去，除了一个空空的院落再无其它。
　　因其先天不足身体不好，所有的刑罚便由其乳母代为受之。
　　虽然受刑的不是他，但当他见到血肉模糊的乳母时，那一鞭一鞭的抽打，一次一次落下的板子，都比落在他身上更痛，扎在乳母指尖的竹签，好似扎在他的心头一般。
　　他依然清晰的记得乳母泛着泪的目光，强忍疼痛拽着牙齿上绑着的线绳，喉咙间涌上来的不只是鲜血，还有他母妃此生最爱的一对耳环。
　　最难释怀，是乳母那来不及抚摸他稚嫩脸庞，就突然落下的手。
　　大雨瓢泼而至，他抱着乳母，就像乳母平日抱着他。
　　多少想说的话来不及再说，也无力言语，只剩下一声划破苍际的哀痛怒吼。
　　染红的雨水不断的向远处和更远处流开，在不大的院落里蔓延。
　　身上的衣服沉沉的粘在身上，湿透的发紧紧的贴在头皮，而那滑过脸庞的雨大的如瀑。
　　在他昏倒前模糊的视线中，只见一个身着淡蓝，手握油伞的少年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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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离王您醒了！还好没事，那会儿真是把我给吓坏了。”
　　这便是祭祀府的侍童无忧，也就是如今的若舟，当年不过宫中一面之缘，却好似逢此生知己，惺惺相惜。
　　“咳咳~我没事，无忧你若视我为友，便以思贤为称吧，沐离王这个封号……太过沉重……”
　　榻上的沐离王思贤平躺着，看着屋顶，泪水漫漫，顺着眼角滴滴的流下来，无忧知其心中苦痛，怕他自此一蹶不振，便在一旁安慰着。
　　“好，那我日后便唤你思贤……我知道乳母去了你心里很不好受，乳母有灵，看到你现在这般，定会更加难过的，大祭司常说‘往事已矣，来者可追。’乳母以性命护思贤安然，思贤不可辜负乳母恩德，十念一瞬，二十瞬一弹指，你我自当不负此生……”
　　沐离王思贤闻之紧闭双眼，将泪水擦干，突然掀起身上的被子。
　　“思贤你要干吗？这样会着凉的……”
　　“奶娘去了，还未下葬，她如何能安息……”
　　“好！我与你一起！”
　　……
　　看着乳母，思贤一下子跪在地上，嘴角不停颤抖泪水自涌而出，他手梳着乳母凌乱的发丝，用衣袖轻擦着她脸上的伤口和血迹。
　　“奶娘自小就陪着我，从前是，今后也会是……”
　　“会的，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我也会陪着你的……”
　　……
　　他们二人将乳母葬在院落里，那结实的土壤好似因为乳母在此长眠，而变得松软温柔。
　　沐离王塞满了泥土的指尖用力的抓着地，丝丝凉意顺着掌心钻进身体。
　　“可是……以后我再也见不到奶娘了……再也见不到了……”
　　“谁说见不到？”
　　沐离王思贤赶忙擦了擦泪水，睁大眼睛看着无忧问道：“我还能见到奶娘吗？无忧，你是不是有办法让我见到奶娘？”
　　“当~当然！你知道古树青玄吗？”
　　“我知道，那是祖先灵力所化，佑护筮族，世代由专人守护着。”
　　“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祖先仙逝化作我们脚下的土地，灵力化做古树青玄，闻后世之愿，佑筮族长存。如今乳母去了，肉身入土，我们在此种下乳母最喜欢的树或者花，那样她就能听到我们讲话，陪伴我们保护我们，这便是另一种相见与守护……”
　　“好！奶娘最是喜欢海棠树，我们就种海棠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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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说往事如烟，可偏偏又翻涌联翩。
　　沐离王站在海棠树下，轻声浅道。
　　“奶娘，今日无忧来了，您见过的，就是那个祭祀府的无忧，王上也来了，听闻筮族好像出了大事，王上要我帮忙，可当年我立誓，外面的人、事不管如何，我都不会插手的……”
　　言语间，一片海棠花瓣落在衣襟上，沐离王轻轻地拾起，放在掌心。
　　他想起乳母常常会将零落的花瓣扫到树根下，每每自言自语着：“都想做常开不败的花，谁在意过一片花瓣呢？花瓣少了不叫花，花瓣多了压枝头，花瓣落了做花肥，要想这花开的好，就得有花瓣走这一遭……”
　　沐离王将掌心的花瓣放到树下，看着眼前这棵开满花的海棠树，它生长得这么好，不仅仅是他用灵力滋养，更是片片落花的情意。
　　沐离王笑了下，转身推开了院落的门，朝外而去。
　　这是沐离王断腿后第一次离开院子，他走在空空如也的街上，四周凌乱不堪，这与他记忆中截然相反。
　　“公子行行好吧~我太饿了，给我点吃的吧，我可以~我可以将命匙押给您……”
　　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子爬过来，紧紧抱住沐离王的腿央求着，沐离王解下腰间的钱袋俯身递给他。
　　“我身上并未带吃食，这些银两您且收下去买一些吧。”
　　“没用的~现在再多的钱财也换不来吃的，天火和洪水把庄稼和粮食都烧尽了冲没了，城外的树皮都被人剥光了。”
　　正闻之而痛心不已，不远处传来追赶打骂之声。
　　“你个小毛贼，还不给我站住！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炖了你！”
　　一个中年男子手持一把大刀，气喘着追赶一个六七岁模样的男孩。
　　眼看着男孩绊倒在地尖刀将落，情急之下沐离王用术法定住那男子，扶起男孩。
　　“可有伤到？此人为何要追杀于你？”
　　男孩稚嫩的小脸上满是灰尘，衣衫也颇为褴褛，眼神倒是十分澄澈。
　　“多谢恩人搭救！此事~因我而起，是……我偷了他的大饼子，日后一定会还的，只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才……”男孩摸着叫个不停的肚子道。
　　“你家里人呢？”
　　“家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天火骤降洪水滔天，阿爹阿娘为了救我都死了。”
　　沐离王看着眼前的这个孩童，仿佛看到了曾经的那个自己，因为太饿偷拿了一个馒头，被生生打断了左腿。
　　“你可愿跟我走？”
　　沐离王问向那个孩童，孩童边咬着大饼边用力的点了点头。
　　沐离王拿了些钱财，放到被术法定住的男子身上。
　　“这孩子只是太饿了，否则定不会去偷抢，虽有过错但不至取其性命，这点钱财你且收着，我们走后术法会自行消失。”
　　沐离王牵着孩童的手回府，那个孩童边走边大口的咬着饼，突然他松手跑开，将手中的饼撕成一块块，分给依偎在墙边乞讨的人。
　　“给了他们，你就没得吃了。”沐离王看着身边小小的人儿。
　　“我吃饱了！他们估计也是多日没吃东西了，可能比我还久还饿。”
　　回到王府，沐离王命清儿和欢儿两个带这个孩童梳洗一番。
　　梳洗毕，着新衣。刚才如小叫花似的孩童，如今看上去，倒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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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杜琮谨。”
　　“好名字……家住在何处？”
　　“亦兰阁。”
　　“砰！”的一声，沐离王手中的茶盏掉落在地。
　　“亦兰阁~杜琮谨……你和杜墨书是什么关系？”沐离王紧张的看着那个孩童。
　　“您说的是我阿爹！”
　　沐离王为之一惊，上前一把抱住这个孩子，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竟然是自己恩人之子。
　　当年他被逐出宫，杜墨书是唯一一个在朝堂上为他说话的人，并且多次劝谏先王收回成命，惹得龙颜大怒，自己也被贬黜。
　　断腿之时，他再无生念，想着不过世间可有可无之人，就这样自生自灭也好。又是这个杜墨书救了他，还将身上钱财赠予了他。
　　多年来沐离王一直想找到杜墨书，因为他就像照进自己生命里的阳光，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可惜始终不得恩人所在，只知道杜墨书，字亦兰。
　　“琮谨啊，我与你阿爹早年便相识，渊源颇深，恩同再造。今日能够见到你，算是冥冥中天意，总算能报答恩人一二，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什么都不要担心，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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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灾过后，万物尽摧，风也比往日更为锋利，更为哀伤。本是繁星璀璨，如今星河寥寥。
　　“王上，沐离王求见！”
　　筮族王终于面露一丝喜气，言道：“让他进来吧！”
　　沐离王走进来行礼作揖道：“臣见过王上，深夜打扰，还望王上恕臣之过。”
　　“王弟莫要见外，自家兄弟，不必如此！”
　　“君臣有别，臣自当恪守不渝。”
　　“王弟可是想好了？”
　　“臣愿为筮族竭尽全力！”
　　“好！”
　　“臣有一事相求，万望王上成全。”
　　“何事？说来听听！”
　　“臣行途中见城内乞讨者众，不求钱财惟索食粮，甚者数日未有所进，臣希望王上能开国仓赈济。”
　　筮族王看了看沐离王，言道：“王弟你可知如今多处草木不生，今年空无收成不说，来年怕是更为艰难，土地要休养多久，无从得知，现在若贸然开国仓赈济，只怕将来更多人死于饥荒。”
　　“王上曾言我筮族人所剩不及三成，若不开国仓赈济，恐怕未得他法族人先归，竹篮打水。”
　　“国仓一开，孤注一掷，便再无退路，今日得保全，来日却难测……”
　　“既退路渺茫来日难测，便无需退路，臣愿为王上解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