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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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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原该是收获的季节。但这片大地上只有补丁似的几块农田有耕种收割的痕迹,余则衰草遍地,杂树蔽日,植被茂密得简直不像是干旱少雨的西北,显然良田抛荒不止一年两年,甚至不止十年二十年。
此刻秋叶黄的鲜黄,红的大红,泼辣辣地映着秋日透明的阳光,大地一片浓墨重彩,仿佛一洗无边无际的萧瑟,触目都温润起来。
山脚有块耕种出来的大补丁,虽然大补丁四周只有寥落十几户人家,却已是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一块补丁了。这块大补丁多年以前是一个规模较大的村落,名叫溪下村,得名于村边长流不息的一条山溪。从残存至今的断壁残垣来看,这村落曾经普遍富裕,大半人家用得起砖瓦,小半人家便是连院墙也舍得用砖砌。只是历经几十年北方蛮族南下,山河破碎,又是一年又一年的兵过如梳,匪过如篦,房屋毁得连一根木柱都不见,此地原住民更是死的死,逃的逃,竟是一个都不剩。
如今住在村里的都是不知哪儿流落过来的流民,说话南腔北调都有,更绝的是每一户的口音都不同。他们之所以得以暂时定居,是因为他们或多或少、或近或远,与背后大青山里面的匪有一些关系。另一个共同点是,十几户人家的房子搭得低矮简陋,仿佛搭建时就没考虑过长住久安,仿佛随时遗弃逃离也不必心疼,倒是院墙垒得结结实实,院门扎得一丝不苟。
结实的围墙挡不住朗朗读书声。一抹抑扬顿挫背诵《三字经》的小奶音穿透明净的秋色,让这片被战火反复蹂躏的土地温柔起来。小奶音背到最后“勤有功……”时,一抹苍老的声音加入进来,小奶音于是背得更起劲,倒“……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才稍一停顿。但没完,两人又照惯例中气十足地再吼一句“浩然正气”,往常此时该老的豪放地一拍桌面,小的应景地张嘴大笑三声,以示胸怀涤荡,文章意气,还颇有一丝仪式感。但这回很不巧,被隔壁传来的嘹亮的一声嚎打断。这一声嚎得古怪,让老者的巴掌失了准头,一击拍在砚台上。老者疼得呲牙裂齿,可更心疼那宝贵的一汪浓墨。
小的顿时忘了该大笑三声,兴奋地道:“弟弟,是弟弟,弟弟生了。”
老者却因没再听见初生婴儿接下去该有的嚎,脸上露出诧异。于是小的便趁老者皱眉思索,一溜烟地跑了。老者也没去抓那小儿,兀自举着墨汁淋漓的手掌,脸上的疑惑越来越浓。奇怪了,会不会是他年老耳背听错,刚才竟然从那一声嘹亮的嚎里听出一丝不耐烦来。但后来隔壁不再有嚎叫传来,老者的疑惑得不到验证,他不得不自我开解,一定是他耳背了,一个才出生的婴儿,怎么可能懂得“不耐烦“这种高级的行为表达。
殊不知,这刚出生的婴儿岂止是不耐烦,她郁闷得快原地爆炸。可又什么都做不了,任由这一家的婆婆手法粗暴地拎着她左一个“赔钱货”,右一个“赔钱货”地唠叨,无法反抗,无法对骂,揣一肚子毁天灭地的本事却只能憋至内伤。
赵明珠,曾是全国知名的女企业家,上央视如回娘家一样轻松。有什么企业家峰会如果没有她出席,那一定不是举办方看不上她,而只能说明那峰会不够档次,不够权威,请不到她。
因为年轻时奋斗太过,上了年纪后身体便时时拉响警报,赵明珠也是个洒脱的,到65岁法定年龄,她一做老板的毫无责任心地将企业扔给职业经理人团队,即使公司股价因她这创始人离队而暴跌,她也不管,完全放飞自己,去西北种树放羊养身体去了。
赵明珠的巨额身家只留一亿给孩子,其余的一半投给西部绿化,一半成立好奇心基金。赵明珠年纪大了难免必须与医生交朋友,一半的好奇心自然而然从机电转向医学,只是不能无证上岗医人,她认真学了无用武之地,只能拿自家养的鸡鸭猪牛羊开刀,兽医当得有模有样。邻近牧民后来不找畜牧站反而找她,当然也是因为她财大气粗出力还免费。
一个合格的放飞大佬都有一颗“问天再借五百年”的心,另一半的好奇心基金多年巨资投入到多个生命科学团队,侧重生命起源与生命终结。有个年轻敢开脑洞的团队尝试提取、复制、储存、嫁接记忆这种生物电波,只是伦理限制,很难做人体试验。赵明珠拖着衰败的躯体去毛遂自荐,理由很简单,她已经意识到生命终点就在不远,如果试验失败,她损失的不过是质量不高的几天存活期;如果试验成功,等于她在一个婴儿躯体内复活,问天再借五百年成就达成。
然而,这也叫无巧不成书吧,她躺到仪器中将自己贡献给科学的时候,附近的西北某科研基地也正展开一项尖端实验以验证虫洞。这边刚将赵明珠的记忆提取出来,那边电磁炮强力发射,赵明珠的记忆电波相比之下如尘埃一般,“biu”一下被吸附过去,打包着一起进入高能加速器,发往未知时空。发现大金主记忆电波莫名失踪的年轻团队顿时都傻瘫了。
赵明珠却不知来处已一地鸡毛,她意识苏醒时,凭她自学成才却只在禽兽身上实践过的医学知识感知,她正呆在某个女子的肚子里等待出生,她当时就想豪饮几口羊水庆祝试验成功,她砸钱给自己换取到新生。她还嘿嘿暗笑着心说,既然能买到一次新生,那么就原理来说,再买第二次第三次,自然都不成问题。
赵明珠于是安心地吃喝睡等待出生。可渐渐地,赵明珠就发现不对劲了,隔着一层肚皮传来的说话内容很不对劲啊,她的记忆库似乎并没有如愿穿入到同时代的某个胎儿脑袋里,当下的这个时空似乎在某个烽火连天的战乱古代,她所处的母体成天有种朝不保夕的焦虑,一家人包括母体、婆婆、和一个小哥哥似乎都盼望母体孕育的是男孩,似乎他们需要一个男孩来给谁传宗接代以强化某种事关生存的利益关系。
赵明珠担心上了,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战乱年代,她要是生为男孩就是乱世人,生存必然艰难,要是生为女孩,大概率出生日就是忌日。可现在身体还没发育完善,她无法给自己做个体测确认自己究竟是男是女,只能提心吊胆等待母体妊娠,等待她的命运揭盅。
等她拼命助力平安挣出母体,当头便是一棒打来。熟悉的婆婆声音嫌弃又失望地说:“啐,赔钱货。扔了喂狼。”
婆婆不由分说地倒提了赵明珠两脚就要出去。
媳妇刚刚九死一生,闻言忙睁开双眼,沙哑着嗓门急呼:“站住。”
婆婆虽然站住,却没好脸色:“怎么,你还想养着?眼看冬天了,我们存的粮没有这种赔钱货的份。”
媳妇冷笑:“这是赵宇的崽,给不给一口饭吃由不得你。”
婆婆同样冷呵:“赵宇给钱给粮求的是给他续香火的种,你还是赶紧把这赔钱货扔了,尽快养好身体再给赵宇怀一胎。”
媳妇声音荏弱,口气强硬地道:“可再怎么着,你都得留着这孩子等赵宇回来验货,验明正身这孩子的眉眼一看就是赵宇的种,他这一年的钱粮接济没有喂狗。你要是现在就把这孩子喂狼了,你说赵宇回来该怎么想?你精,人也不傻啊。”
婆婆一怔,站门口不敢动弹了。
媳妇趁机抢过了孩子,挣着浑身酸痛的身躯给孩子清理,一边心疼地手忙脚乱地催促:“哭啊,快哭一声给娘听听。快哭啊……”
婆婆惊恐地自言自语:“赵宇会想这孩子必定一看就不是他的种,我们怕他追究,才会趁他不在先毁尸灭迹消灭罪证?”
好在媳妇正对付刚出生的孩子,没空理她。
因此婆婆自己顺着说下去:“赵宇会气恨我们骗他,更气愤你给他戴绿帽,一怒之下灭我满门?”
婆婆激灵灵一个冷颤,醒悟过来了:“对,现在还不能处理了这赔钱货。起码要等赔钱货长开了,看得出是赵宇的种了,恐怕到时候不用等我们下手,赵宇会亲自动手扔了这赔钱货。”
媳妇一声冷“呵”,早就知道婆婆欺软怕硬,绝不敢与赵宇对着干。
婆婆被儿媳这一声“呵”给惹毛了,扭头骂:“没用的东西,既做了婊子,还生不出儿子,光会吃饭发骚,要你有什么用。”
媳妇脸一僵,闭了嘴。
赵明珠因为性别女差点儿出生即忌日,又被倒提着甩了半天差点儿背过气去,九死一生地活过来,浑身又冷得发抖,这人还拍拍打打让她哭,她却不仅没法反抗,更是连说话的机能都还没长成,钱多任性了好多年的大佬好不容易挣得一命,这小命却是捏在别人手心里,心里哪有好气,自然是不耐烦地给一声嚎表明自己活着,应付了事。心里还得揣摩这婆媳对话透露出来的大量信息,似乎,她的身世还很有说道。但赵明珠暂时还没心思八卦自己的身世,她如今还得先担心那个赵宇来了会不会不认她,到时候别又她洗三即忌日,满月即忌日啥啥的。
现在,她还是先活着吧,先拼命生长。
赵明珠小小躯体撑不住那么密集的命运起伏,既然打定了主意,就努力吃奶,吃饱了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