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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太液芙蓉未央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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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崔氏接过贴身女官凤凰衣端来的茶,颇有些神思不属。“昨儿大将军带回来的那道长,不知能不能将皇上的病治好?”
凤凰衣扁了扁嘴:“皇上的病,娘娘还不知道?打老爷一任上御医起,咱家为皇上的病不知想了多少法子。可是……那底子里的单薄,哪里治得好?这两年,越发连床也起不得了。”
皇后沉吟道:“或者这道长确实有过人之能呢?”
凤凰衣神色一动,俯向皇后耳边:“娘娘,奴婢说句大胆的话,皇上病也有病的好。娘娘试想一想皇上这些年来对娘娘的态度,若是皇上病好了,不用倚靠娘娘了……”
“住嘴。”皇后打了个寒噤,声调却依然平静。
凤凰衣默然了片刻,又道:“听说大将军对那个碧尘道长万般殷勤招待。昨夜大将军在玉液楼喝醉了酒,拉着那碧尘道长观赏帝都夜色,两人施展轻功在屋顶上急奔了一夜。”
皇后抿了一口茶,翡翠茶盏青翠欲滴,竟映得她双颊一片淡淡清寒碧色。她微启着口,久久却不曾出声,半晌才道:“那又如何?”
凤凰衣急道:“娘娘!你就真不为自己打算打算么?你的心事……”
“夺”地一声。皇后把茶盏搁在小案上。凤凰衣见她脸色微沉,忙缩转口,叹了一声。
又半晌,皇后轻轻道:“我本是微贱之人,得践后位,哪能再有他想。自该一心一意侍奉皇上、辅佐皇上。”她冷静清淡的声音里,却有无奈与哀凉像藤蔓一般暗暗生长,“碧尘,碧尘。”
碧尘全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曾在皇后唇齿间这样轻轻坠落过。她在宫女内监导引下穿廊度院,但见后宫亭台错落、花柳扶疏,色色都是极精致的,偏又不见一点小家气。所遇见之人,虽多是宫女太监,却无不举止大方,言谈得体,端凝之态与她从前去大户人家医病时所见的仆婢大不相同。碧尘见他们个个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屏气凝神、如履薄冰的样子,不由皱起眉来,举目四顾,霎时觉得这一座宫城不知怎地别扭起来。
“皇后娘娘,碧尘道长到了。”前导的宫女打起门首的珠帘,入室禀告。
“请。”室内一个清柔的声音道。
不知为何,碧尘听到这个声音忽然心中一动,她不由拨开身边宫女,快步走入室内。
小室之内飘荡着温暖的馨香,把初秋的清寒隔绝在外。室内陈设不见得多么华丽,却有一种端庄华贵的气度。家具多是庄重的花梨木、雕刻繁复花纹,所用地毯坐褥也是色彩浓重、花样大方。仿佛空气里也镂刻着“皇家气度”四个字。
碧尘微微仰头,便看到皇后端坐在正中一把紫檀木椅上,望向自己的目光带着难掩的惊诧。而她也怔怔地看着皇后的面容,不能言语。
碧尘记得自己晨起梳妆,偶然间心血来潮,也会作俗家女子打扮。那时铜镜里,便是这样一张脸:细眉斜飞入鬓,凤目微微上挑,鼻梁较寻常女子更加挺秀,很有些贵族公子的风流气度。只是镜中的自己,薄唇总是紧紧抿着,唇边没有皇后这一抹雍容的微笑。
“道长、道长。”终究是皇后先回过神来,柔声唤道,“道长请坐。”
碧尘在内监搬来的一张木椅上坐了,定了定神,微笑道:“谢娘娘赐座。”
皇后笑道:“闻说尊师医术通神,道长久承教诲,想来也是杏林圣手了。我虽不通,但家父曾任御医,自幼也耳濡目染了些。这便和道长说说皇上的病。”
碧尘淡淡道:“娘娘先不必多说,待我亲自问脉之后,再与娘娘商议。”
皇后怔了怔,仍是柔柔微笑,道:“道长高明。只是皇上……”她轻嗽一声,“近来心情不佳,道长到时怕要受些委屈。”
碧尘摇头道:“不妨事。从前也治过疯癫、狂躁的病人。不妨的。”说着便起身待行。
满屋子的宫女太监都是相顾失色。皇后嘴角一弯,笑道:“道长真是直爽人。”
说罢她整衣起身,由贴身女官凤凰衣搀扶着,带着碧尘向皇帝养病的静海轩而去。一路迤逦跟着碧尘的宫女太监,尽数被皇后摒退。
三人刚走到静海轩门口,便听得里面乐声大作,奏得不似中原乐曲,却像是南疆一带的曲子。皇后眉头一蹙,随即舒展,轻笑了一声:“想是晴妃妹妹在这里。”
待三人走入静海轩正厅,乐声顿止,立时有人出来迎驾。内中有几个宫女畏畏缩缩地走上前来行礼。皇后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家晴妃娘娘呢?”
那几个宫女还未答话,西边厢房里有人娇滴滴笑了起来:“薛琰迎驾迟了,皇后娘娘恕罪!”
话音未落,便看见一个美貌女子扶着宫女摇摇摆摆地走了来。她身上还穿着五彩斑斓的舞衣,双目水盈盈的波光荡漾,犹自泛着桃花的颊上笑容浓冽如酒,娇艳樱唇里吐出的字字句句,仿佛都染上了一抹绯色。艳丽至斯,却并不让人觉得有丝毫村俗。
“晴妃妹妹这是在为皇上歌舞么?”皇后打量着她身上的舞衣,笑问,“这舞衣倒是别致。”
晴妃得意道:“这是我们家乡的一位奇女子作的曲子,就叫做《天南曲》。”
皇后笑容不变:“妹妹为皇上散愁解闷的一片心意我自然知晓,只是皇上正在病中,太医说了须得静养,不宜观赏歌舞。”
晴妃面色微变,还未开口,西厢内早有人怒道:“静养静养,朕这病便是给你们活生生闷出来的!”
皇后面色一滞,道:“皇上,这是栖桐山椿道长的弟子碧尘道长,医术了得,定能治好皇上的痼疾。”
皇后一面说,一面带着碧尘走入西厢。只见好一间精洁小室,靠墙一张榻上挂着浅绯纱缦,一个身着明黄锦衣的消瘦少年倚在藕荷色抱枕上,他脚边搭着条猩红锦被,床下一双缎鞋,鞋面上绣着鲜亮的鸳鸯戏水图。
皇后恭恭敬敬地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碧尘一面随之行礼,一面心中暗自鄙夷:看这房中陈设,这十七八岁的少年皇帝与纨绔子弟有何不同?
皇帝脸色苍白,显得一双盛满了怒气的眼睛分外明亮。“朕不要瞧大夫!”他一说话,颊上便涌起两团病态的红晕。皇帝转眼来望了望碧尘,怔了一怔,向皇后大声冷笑道:“你真是费心了!哪里找来这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大夫?却不知是不是也和你一样温良恭俭让!”
皇后努力维持的微笑一寸寸僵硬在唇边。
皇帝快意地捶着床榻,嘶声道:“多好的皇后啊!非但后宫之事管得井井有条,连朝廷之事也一概替朕代劳了!怕朕病体不支,不许朕去妃子宫里,把朕挪到这三天也见不着一个生人的静海轩来。啧啧,公正贤明,端庄谦和,朝中宫中一片赞誉啊!还知道要不停地给朕请大夫装出个夫妻情深的样儿好博取后世的美名呢!”
他还要再说,却早声嘶力竭,伏在抱枕上咳得喘不过气来。
晴妃袅袅走到榻前,轻轻抚着皇帝的背,柔声道:“皇上刚才还一团高兴,怎么皇后娘娘一来就生起气来?皇上是万金之体,还要自己保重才是。”
碧尘看见皇后惨白的脸色,不由有些义愤,她忽地走上前去,将晴妃轻轻拨开,一指点在皇帝额头上,以真气助他疏导气息。
皇后静静挥手屏退众人,掩上了房门。
半晌,皇帝顺过气来,赌气道:“朕没病!朕不要你治!给朕出去!”
碧尘挑了挑眉毛:“我是医生,遇着病人岂能袖手?皇上贵为君主,不会连正视自身疾病的勇气也没有吧?”
碧尘自不会觉得自己这话有多么胆大包天。只见皇帝瞪视着她,良久说不出话来,只得“哼”了一声,把手伸到她面前。
碧尘伸手把脉,低头凝思了片刻,道:“皇上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气虚体弱。若是后天失养,倒还好办,这样先天禀赋不足……”
“大胆!”晴妃厉声喝道。
碧尘本是不受拘束的性子,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哪能时时刻刻记得婉转避讳。她闻言讥刺道:“如此一味忌讳、不肯有半句实话,便是皇家气度了么!”
晴妃气得冷笑:“皇后娘娘,这样不知礼数的狂徒,正该廷上杖死!”
皇后蹙了蹙眉正要开口,皇帝低哼一声:“让她说。”他脸上昏庸浮躁之气忽然一清,口吻里大有玩味之意,“朕难得听几句实话。”
碧尘毫不动容,继续说道:“靠慢慢调养是不成的,需用非常之药治本清源。”她唤人取来纸笔,思忖着立了方子,搁笔沉吟道:“这方中其他药物不过多费些钱财功夫,没有寻不来的。不过其中有一味不可少的‘胭脂’草,却是只有塞外草原上才有的。”
皇后一怔:“匈奴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