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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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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东之处,无际的海面上有一棵参天巨木,那树约有百里粗,树根扎入深海,绿冠直冲云霄,遮天蔽日,宛如海上绿洲。
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扶桑。
扶桑神树根通地府,冠接天界,而树冠上,是金乌的乐园。
乐园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汤谷。
汤谷是天上的地界,是云托着的圣地,自然云雾缭绕,灵气充沛。但走近一看,亭台楼阁林立,却宛如一片人间的景象。
汤谷正中,是一片水域,名叫咸池,咸池中间依旧是一棵树,那树是扶桑最高的树梢,但在那里,却显得低矮,雾气弥漫,远远望着,也只能看见个轮廓。
咸池旁,站着一个女人,她云髻高耸,衣着华丽,面色虽年轻,但不怒自威,此刻,正看着池里洗着澡的金乌出神。
她是金乌之母羲和。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接着,一道温柔如清溪的男音润润的传来。
“娘娘。”
羲和似无知无觉,依旧看着咸池里的金乌,那金乌一会儿池中游跃,一会儿跳上树梢,浑身散发着红金色的光芒,似乎很是开心。
男人穿着一身紫衣,最外层的薄纱无风自动,见羲和不回应也没有催促,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冷漠。
女人并没有收回视线,淡淡的说道:“如何?”
“命理簿确实被改过,”男人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但做的干净,暂时查不出是谁。”
羲和叹了口气,然后轻声道:“胆子真大。”
“谁说不是呢,”男子轻笑,然后振了振宽袖:“司命那边也是一头雾水,丝毫不知他的东西被动过。”
羲和看着池中欢快游动的金乌,仿佛看着它,又仿佛在透过它看着别的什么。
良久,她才幽幽的道:“紫薇,我们也该做点什么了。”
——
大晏国,延庆三年。
陈仓。
夏日的太阳很烈,蒸到地上,散到身上,闷到心上。远处的人影像是拿水泼开的一般,实在看不清晰。路上的人寥寥无几,大多躲在遮棚底下不愿动弹,实在要出去的,也都是顶着一头的汗匆匆走过。
这个时候,茶楼就派上了用场,满室满座都是行路的旅人,吵吵嚷嚷很是热闹。人群拥着一个说书先生,先生的声音洪厚透亮,讲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歇了歇,低头喝了口茶,再抬起头来又是精神抖擞:“接下来我给各位讲的故事,想必各位都有耳闻。”
话音刚落,台下一青年男子慵懒的问:“莫不是《卿卿吟》?”
说书先生面前有个书生打扮的人转头,鄙夷的看了看青年男子,然后一本正经的说道:“那种讲男女幽会、私相授受、背德□□的靡靡之音,谁会喜欢听?”
“你这...挺了解剧情的呀。”
书生恼羞成怒:“我...我没有看过!我是听人说的!”
“到底讲不讲《卿卿吟》啊?”男子不耐,用本来托着自己脸颊的手掌磨了磨自己的后脖子。
说书先生到底有些尴尬:“《卿卿吟》...确实难登大雅之堂。”
“这也不是什么大雅之堂啊,这里是茶楼,又不是学堂,再说了......”“咳!”话音未落,他左手边似乎与他同行的另一男子突兀的咳了一声,对说书先生道:“先生你继续讲,这人昨天黄豆吃多了,有些火气,没有冒犯的意思。”
男子转头“什么叫黄豆......”
“闭嘴。”
看到搅局者在另一男子的瞪视下焉焉的闭了嘴,说书先生才开始讲他原来要讲的故事——《金乌散》。
台下。
“让我闭嘴我就闭嘴啊,多没面子。”吵着要听《卿卿吟》的男子面朝同行之人喃喃自语了起来:“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人看着呢,好歹对我温声细语一些。”
“大点声,听不见。”
“......”
算爷让着你。
他生气的将头撇向了另一边,盯着地板上的瓜子皮出神,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说道:“沈韩杨,你刚说我昨晚吃了黄豆是什么意思?吃了黄豆上不上火我不知道,但是会放屁!”他凶神恶煞,宛如受了天大的委屈“你怎么能说我说话像放屁呢!”
“我没这个意思,你要是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被唤做沈韩杨的男子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全神贯注的听着说书先生舌灿莲花。
“你......”他跟着沈韩杨的眼神看向了说书先生,听了几句就又用右手撑在桌子上,放好了他的脑袋:“《金乌散》,这都听了多少遍了,这么想听,还不如直接问我呢。”
“你讲的没他好。”
“怎么就讲的没他好了!他是亲身经历过吗?这事他能有我熟吗?”
“你先闭嘴,等我听完你再吵。”
“......”
——
《金乌散》是当世极有名的民间故事,无论男女老少都能说上两句,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话说世间极东之处是一片汪洋,水间生着一棵扶桑神树,它的根扎进了深海,树冠穿透了天界,远远望去,宛如一座接天连海的翠玉神山。神树上有十只三足金乌,它们由羲和感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羲和给其中的一只金乌套上龙车,带着它从汤谷走到蒙谷,在天上走完这一程,地上便是一天过去了。十只金乌就这样轮流值日,井然有序,共同照耀天下苍生,世人称之为“太阳”。
金乌们虽天真纯澈,但也是顽劣的性子,久而久之,它们便觉得规矩的生活愈发无聊。一天,趁羲和外出之时,十只金乌一起到了天上玩耍。天上一天,地下一年,那一年,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天帝得知后震怒,命后羿射九日,并抹了他们九个的记忆,惩罚他们在人间轮回,体会人生八苦,九只金乌聚齐之日,便是回归天位之时。
“可金乌们无性而生,入世之后互不知性别;初为人,互不知样貌;四散分离,不知初生记忆......千百年过去,金乌们裹挟凡体轮回数次,却依旧不能找到对方。
众生洋洋,红尘茫茫,缘来缘去,何归何往。”
没错,《金乌散》与后羿射日的故事相似,不一样的是,这个故事重点讲的是十只金乌的娇憨可爱,它们如何在汤谷沐浴,如何在扶桑树上休憩,羲和在时,它们乖巧伶俐,羲和不在时,它们嬉戏打闹,最终由于顽劣铸成大错,四散分离......
故事经过说书先生的舌头,那可叫一个精彩绝伦,虽然大家都已耳熟能详,但偌大的茶楼俨然只能听到说书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几句感叹惋惜。
——
沈韩杨拍了拍身边的男子:“裴显,起了。”
“啊?”裴显从桌子上爬了起来,睁着迷蒙的双眼,脸颊上有着袖子压出来的明显痕迹:“讲完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讲完了。”
“比《卿卿吟》如何。”
“好太多。”
“......”裴显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揉了揉眼睛,软软的道:“没有品位。”
“比你好太多。”沈韩杨不会在嘴上让裴显占到任何便宜。
预料中的怒气并没有来,对方反而沉默的低下了头,在喧闹的茶楼中,裴显的身影显得很落寞,沈韩杨有些担心:“你怎么了?”
“啊......没睡醒。”
“.......”多余问他。
裴显又趴回了桌子,头枕着自己的胳膊,声音从齿缝中泄了出来,闷闷的。
“沈老大,我梦见母亲了。”
沈韩杨心口一紧,赶忙斟酌语句,小心翼翼的开了口:“你母亲......我们走的时候不是还在村口卖布吗?这才分开没几天,怎么就想......”
“沈韩杨你有病吧,我说的是......”他刚说了一半,突然被人群中的茶客劫了话头。
“诶!你们说,这《金乌散》的故事,到底是真的假的?”刚听完故事的茶客正是兴奋,很快就闲谝了起来。
“那谁知道呢,真的假的总也和我们没关系。”
“假的也就罢了,真的那可是有大关系的!我总觉得,我就是那散落的金乌,怀才不遇啊!”那个反驳裴显的书生端的是一本正经的姿态,恨不得扼腕叹息。
“你有个屁才!还金乌降世,你乌鸦转世吧你,再说了,你们读书人不都想着自己是文曲星转世吗?金乌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人群中似乎有认识他的人,立马出言调侃。
“仁兄怎的如此说话,在下可是要高中状元的,无论是文曲星还是金乌,那都是天上下来的,在下都可以!”书生反驳道。
“要我说,如果故事是真的,那开国皇帝应该就是了,人家自己说的,他就是金乌降世!再说,那些有名的皇帝,有本事的大人物,可都是有个说法的,什么玄鸟之子啦,紫微星下凡啦,都是这样的呀。”
“那些大人物的事情,我们这些人哪敢揣测。”人群中一个老人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一头凶兽叫毕方,那家伙,身边随时随地会起火的呀,老头子我是永州城来的,小时候亲眼见过那恶兽,我父亲的铺子就是它烧的,想必太阳下凡也就是那样了。”
“你这老头子糊涂了吧,那可是太阳星啊,怎么能与凶兽比!”
“就是就是。不过往近了说,我觉的城里的大富商孙梓见就是金乌下凡,他给穷人布善施粥,还在陈仓外捐庙哩。”
“孙梓见算什么好东西?也就做做表面功夫,背地里不知道是个什么德行。”
“你们这些行商的,就是嫉妒人家生意做的大。”
正吵嚷着,茶楼的楼梯上走下来一名遮面的女子,她带着两个丫鬟和两个侍从自二楼的雅间出来,托了丫鬟给说书先生打赏,听见人们聊的话题,轻嗤了声,转身带人出了茶馆大门。
“这不是周府的四姑娘吗?”人群中有人问道。
“可不是么,不过是投了个好胎,便谁都不放在眼里,嚣张跋扈的,怎么嫁的出去。”一个中年妇女吐了嘴里的瓜子皮:“成天戴着面纱,脸上是镶了金玉吗?”
“人家家里有钱,人又漂亮,自然有嚣张的资格,总比你这种又穷又嚣张,嫁出去人家闹着要休你来得好。”
眼看茶楼里的人要吵起来,裴显和沈韩杨起身出了大门,走向了下榻的客栈。路上,裴显拿起扇子遮着太阳光,无精打采的走着:“我说了再坐会儿,吵就吵了点呗,总比大热天的出来晒太阳强。”
“我也是搞不懂,你堂堂一个金乌下凡的大人物,怎么连点晒都经不住。”沈韩杨看了一眼旁边魂都要被晒飞了的行淤走泥:“娇滴滴的,还真当自己是贵公子了。”
行淤走泥止步看了一眼旁边阴阳怪气的男人,内心已经气运丹田与其大骂了三百回合,但□□实在是有心无力,透过扇骨看了一眼太阳,最后只是轻声的说了一句:“懒得理你。”然后软绵绵的走了。
——
裴显,字令仪,上郡人士,刚过弱冠,是一个写话本的。
啊?什么话本?就是......那种......那种的。
?还不明白?你咋那么笨?
就是那种不能过审的那种......
说起话本,裴显写的卿卿吟系列,那是供不应求,有《长安俏佳人》、《落魄名妓两三事》、《黄土高坡情事录》、《红罗帐内》、《白家沟的寡妇》、《秦淮河畔》等等,虽然裴显根本没有去过秦淮河,但看他话本的,是冲着这个来的?
卿卿吟的男女主互动丰富而又充满激情,他们整日哔——,然后再哔——,绑在哔——上哔——,哔————哔————。除了在家哔——之外,他们还会去各种各样的场景哔——,男主角先是哔——,哔————,女主角就哔——,最后他们两个都哔——,读者也哔——,大家都很开心。
裴显的另一个身份就是金乌转世,他已在世间轮回数次,拥有自己还在汤谷时的记忆。
?
不信?
写□□话本的就不能是金乌转世了吗?金乌转世也是要吃饭的嘛。
虽然他自己是烂泥扶不上墙,但他的跟班沈韩杨可是很靠谱的。
沈韩杨是裴显舞象之年结识的好友,是一个江湖散修,本事想必是有的,所以就带着他来长长见识,让他在自己的光环之下发挥他黯淡的光芒。
言归正传。
其实刚刚他们听《金乌散》的故事,从后羿射日之前都没有问题,甚至金乌们在汤谷玩耍的场景,描述的令裴显都动容。
可《金乌散》没有说的是,天帝得知十日同天的场景,生气之余,又念在金乌们虽因顽劣酿下大祸,可本性却不坏,如果抹除了它们的记忆,又不给任何线索,九只金乌回归天位之日便遥遥无期,他如何能向上古母神羲和交代。但自己也不可能光明正大的放水,思索许久,天帝让它们九个转世为人后,每一世都有一个人可以拥有自己还是金乌时的记忆,去寻找他们的亲人,这也是天帝在职责范围内能做的最大让步。
裴显便是这一世拥有记忆的金乌。
这看似是天帝的一个机会,但......
——
“好难啊~~~”裴显一回客栈,就躺到了自己的床上,唉声叹气:“从茶楼到客栈总共也没几步路,出了一身汗。”
沈韩杨坐到了桌前,慢悠悠的给自己倒了杯茶:“那就去洗澡。”
“累~”
“那就这样躺着。”
“黏乎乎的。”
“那就黏着吧。”
“哦。”裴显转头看了看沈韩杨手里的茶:“我渴了。”
“渴了就喝水,难不成还要我伺候你饮水?”话毕,他拿起了茶壶摇了摇:“再不过来我都喝完了。”
裴显只好起身走了过去,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气喝了两杯,然后皱眉说道:“凉。”
“当然是凉的,我们走这么久了,难道茶壶会自己给你温着?”
裴显趴到了桌子上,把玩着刚喝完茶的杯子,看着对面身材高大、面容沉静的男子:“沈老大,你说,我们从上郡来关中也有一个月了吧,”
“三十六天。”沈韩杨顿了顿,又道:“还有,别叫我沈老大,跟土匪头子一样,难听。”
“好的沈老大。”裴显丝毫没有察觉沈韩杨前面说了什么,他只听见了“土匪头子”四个字后,就陷入了沉思。
“憋什么呢你?”沈韩杨问。
“我在想,我的下一部作品,就写土匪头子怎么样?”裴显从桌子上爬了起来,又用手掌撑着自己的脸,:“女主人公写谁呢......土匪和良家女的故事好像写的人挺多......诶?土匪和村寡妇的故事感觉挺有意思的,可以尝试,书名叫什么呢......”
“裴令仪。”
“啊?”
“我们出来是办正事的。”
“那我写话本也是正事啊,要吃饭的嘛。”
“......”沈韩杨叹了口气,实在不知要对面前这人的态度作何反应,只能苦口婆心的道:“我们出来这么多天,为的是找到其他的金乌,可是到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你就不知道想想这些事?”
“这事着急也没用啊,就和写话本一样的,只是冥思苦想,线索也不会砸你脑袋上。”裴显眯眼道:“天帝也是想得出,什么线索也不给,就给一个以前的记忆,有什么用啊?它能告诉我其他的金乌在哪儿吗?我,抚溪,十只金乌里排行老四,老大临渊,性格豪放;老二探池,聪明嚣张;老三曳湖,沉着冷静;老四本人,天下无双;老五涉江,胆小如鼠;老六踏海,死要面子;老七击浪,存在不强;老八揽湾,爱说爱闹;老九濒河,天上照耀;老十,金乌最浪。”
“......”沈韩杨疑惑:“这啥?”
“线索啊,我只记得这些,只记得他们曾经的名字、性格,其他的线索一概没有,以前相处都用金乌真身,谁知道他们转世成人是什么样子,茫茫人海,无异于大海捞针。”裴显起身,向床上走去,边说:“所以啊,这事急不得,还得靠天意。”说着便躺了下来,头枕在自己手臂上;“我早就做好一无所获的准备了,老二老三那么厉害,这么多年,他们都不能把我们聚齐,我?呵!”
“天帝给了你们一线生机,那总归就是有希望的,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只管做就是了。”沈韩杨也跟着他起身,坐到了床边,看向了窗外:“如今天上的太阳好歹也是你的同胞,你说,它会不会能给些提示?”
“早试过了,问方向也没反应,问人也没反应,什么用也没有,老九就是个呆子。”裴显闭上了眼睛:“茶楼里那些人说的也没有靠谱的,开国皇帝?哪个皇帝不往自己脸上贴金?这个下凡那个转世的,说的跟真的一样。那个什么富商也就是做了些好事,就有人说他是金乌,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得查世界上所有好人啊?再说,我们是被打下凡间的,是来受惩的,说得像金乌转世是什么好事儿一般。”
“我想,线索大概是有的。”沈韩杨道。
裴显懒懒的睁开眼睛:“什么啊?”
沈韩杨略一思索,道:“《金乌散》你听过没?”
“自然,打小就听过,今天那说书的不是还在讲?”
“里面对你们在汤谷时期的描述如何?”
“入木三分。”裴显伸了个懒腰:“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么详细的把我们在汤谷时期的状态写了出来,普通人怎么能做到?我早就怀疑作者是金乌之一了,但就算真是,那他也是是几百年前的人,早就轮回了,现在找他有什么用啊?”
“地府有轮回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