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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过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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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树文是余路偶像的事,倒不是余路的客套话。五年前,23岁的余路在一家不知名网站做记者,才上班三个月,一个几乎想不起名字的小学同学找到他,说自己上初三的妹妹被副校长性侵多次,已经报警了但警察不立案,他们走投无路想请记者关注,给警方一点压力。余路问他在哪发生的,他说在江北市新安区坪上镇的李村。
余路知道李村,从江北市区出发车程3个半小时,大约是距离江北市区最远的角落了。他从小学同学那拷来证明材料,发现的确存在不少疑点,值得去采访,随后他才跟带他的记者报选题。报题前余路像怀揣了一个巨大的宝贝,激动地手抖,谁能想到还没转正的见习记者就有机会参加这么大的事件调查,而且,这事儿还是他提供的线索,简直离新闻奖都不远了。
没想到,一团烈火被浇了个透心凉。老记者直截了当地说,性侵这种事很难说清楚,保不齐小姑娘升学压力大,想走捷径,别好人做不成给坏人当了枪使,干记者久了就知道,好人坏人都不写在脸上,谁在你面前都会装可怜博同情,你哪个都想帮,是帮不过来的。
余路不信那套,证据他看过,有点底气才报了题,于是从老记者那出来后,余路带着点不服气,直接去了主任办公室,没想到主任问他,报了这条当事人给你多少好处?才工作三个月你就敢越过带你的记者直接来找我报选题,你本事不大胆子倒不小。
余路闷着头不吭声,内心却像吃了苍蝇一样直犯恶心,离开主任办公室后,余路更想把这个事儿做成证明给这帮孙子看,他想了想,给同学中混得最好的班长邢燕打电话,邢燕小声地说,我还没转正,不敢跟带我的老师提这么敏感的选题,而且,虽然我在都市媒体,但也管得挺严的,我估计就算我报题了也没法去采,再者说,这事儿还不一定是真的。
余路是三流大学的新闻专业毕业,同学里除了他和班长邢燕,再没人干新闻了,刚刚入职也没有熟悉的同行,左右想了三天,真是没别的办法,只好再三抱歉的回绝了小学同学。
余路是在刚入行不久的那一刻体会到,原来那些社会上的阴暗面并不会因为被一两个记者看到就能透入一丝光,比起帮不上忙更让他难受的,是明明可以,却又动弹不得。明明想证明给那些逃避责任的人看,这个选题值得关注,这个姑娘值得拯救,但最后好像连他自己都不太确定,如今还有媒体,盯着这些吃力不讨好的阴暗面吗?
谁知道三个月后,“李村副校长”登上了微博热搜,一篇《李村二中副校长性侵女学生被查家族涉黑或成为犯罪“保护伞”》的调查稿引爆微博,小学同学告诉余路,江北日报的记者沈树文得知这个线索后来村里做了调查,采访了他妹妹,还采访到他妹妹当年的同学、同学家长、老师和邻居,又因此牵扯出另外三个和他妹妹情况相仿的受害人。副校长察觉到有记者在关注这件事后,派了当地警方去记者所在的酒店堵门、威胁,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他还听说,是沈记者率先写了篇内参给江北市政府和市委政法委,随后市委政法委责令市公安局组成专案组调查。案子到检察院后,沈记者还给他们联系了一个熟悉的律师做附带民事诉讼的维权,案子结束应该还能要到一笔赔偿。
从那以后,江北日报就成了余路每日必读的报纸,沈树文这个名字,也算长在余路心里了。
这么多年,余路没少看沈树文的文章,基本都是深度调查稿,两三个月才出一篇,偶尔也写写评论,每个月也出不了三篇。“只有江北日报这种官媒才养得起这种记者吧,否则这个出稿率,他每个月八成是要靠西北风活的。”
某种意义上,沈树文帮余路实现了人生某一阶段的梦想,让他重新审视自己所在的网站甚至整个媒体行业,后来余路跳槽去了《文汇报》,又靠一己之力跑出一条政法线,都是这件事的余震。
算起来,也正是因为这条政法线,余路才认识了季子枫。
唉,回忆来去,怎么都绕不过这个名字。余路把手头的稿子处理完,开始翻网页找选题,再忙一点,不信翻不了篇儿。
原本是漫无目的地看网页翻论坛,还真就让余路找到一个“大事儿”,论坛上有人爆料说,国家某部委官员系列贪腐案一周后要在江北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开审,正部级官员的开庭不对外公开,副部级以下官员的庭审,给部分人大代表和特邀媒体开放。
余路把这个消息截图发到了“政法狗”的媒体群里,这个群只有7个人,来自6家都市媒体,都是余路的铁哥们。
“狗子们,快滚出来,差点漏了大新闻!”
“日,靠谱吗?”
“赶紧问问江北日报的老张,或者问国社的徐老师?”
“各位安息,我刚问了一中院的罗主任,论坛爆料靠谱,正部级那个不公开,副部级和副部级以下的,已经拟了四家媒体,新华社、人民日报、法制日报、江北日报,任何电视台和广播电台都没邀请,连人民法院报这种自家人都没戏,歇了吧。”
……
“牛逼。”
法院这种安排也有自己的苦衷,虽然央视和央广两家媒体没被邀请,但法院庭审后肯定会提供剪辑的视频和音频配上文字通稿提交给两家媒体,至于邀请的几家纸媒,一是给庭审公开一个交代,二是纸媒在刊发前可以审稿,舆论可控。但这么大的事,都市媒体的记者也一定会去蹲守,甚至从这周开始,各大媒体都要开始准备稿子了。
果然,六天后,在一中院的门口,余路跟各路同行聚在一起。
“老刘,你们有消息没,这次庭审焦点是啥?”大江报的记者夏音蹲在江北晚报的记者刘力仁旁边,用胳膊肘怼了旁边的人一下。
夏音是余路第一个熟悉的同行,明明是高高瘦瘦的漂亮女生,愣是跟余路他们这帮人喝出了无性别友谊,这会儿她站在大胖子刘力仁身边,武力值都被刘力仁刷走了。
“滚你丫的庭审焦点,我连罪名是啥都还没打听到。”刘力仁白眼能翻上天。
“哈哈哈你别装啊,除了贪污受贿、渎职侵权还能有啥?”江北商报的记者崔恒站在两人对面说,崔恒作为“媒体狗”群里的颜值担当,多数时候都端着正经人的架子,只有被夏音喝趴下的时候,才能多少露出一点真性情来。
“我也赌贪污受贿、渎职侵权。”余路也掺和进来,一个胳膊搂着江北晚报的老刘,另一只手却插在兜里紧紧握着一支录音笔,国社的徐老师和他有几面之缘,有一次在媒体招待会的饭局上俩人聊得挺开心,余路想万一能遇到徐老师,就把录音笔塞给他。
因为无法进入庭审现场,各大都市媒体的摄影、摄像老师都把机器架在了门口,如今这情况,只要能拍到押解犯罪嫌疑人的车驶进法院,就算是重要画面了。
从早晨6点多就来这蹲着,熬到9点总算有点端倪了,一中院把不常用的北门开放了,两辆载着媒体和人大代表的车直接开到院里,余路倒是押对了题,蹲守在北门口,但他没想到法院直接派车去接媒体。
“往常都是要媒体提交记者证去门卫那边换进门条才能进去啊,这个操作上哪递录音笔去!”余路在“政法狗”里发了条哀嚎的语音。
紧接着他看到国社的徐老师从车上下来了。
“徐老师!”余路喊了一嗓子,右脚刚从车上迈出来的徐闵半个身子都扭向了北门口,眼神却飘忽不定——他不记得余路了,两秒后,他整个人从车里踏出,甩上车门,大步走向法院庄严又绵长的台阶。
“卧槽,徐老师不记得我了。”余路大拇指按着语音按钮,把消息发到群里,又飞快打下一行字:你们那边有进展吗?
叮咚
微信提示音响了一声,伴随着轻微振动,余路从群消息的界面退出来,发现了一条新消息:
“你只认识徐老师,忘记你偶像了吗?”
余路猛地抬头,看到沈树文站在黑车的另一侧,朝他微微点头,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余路的录音笔就在手里,他微微抬手,做出一个“给”的动作,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沈树文。
沈树文没做任何反应,低着头一边摆弄手机,一边转过身抬脚迈上楼梯。
?
叮咚
微信提示音再次响起。
“不方便录音,庭审情况我传信息给你,去找个地方坐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