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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百废待兴觅生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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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远东金融中心,十里洋场的上海滩,迎来了解放。解放军顺势南下,势如破竹,东南六十州膏腴之地,终于获得新生。青天白日满地红,内部争斗纷杂,只知好大喜功,粉饰太平,标榜正统,不做真正有利于国家和百姓的事情,以至人心尽失,其余做的再多,也是于事无补,如今日落西山,灰飞烟灭。
曾经如日中天的蒋家王朝土崩瓦解,不禁令人唏嘘。昔日抵抗日寇,保家卫国,国军也曾奋勇杀敌。抗日战争爆发初期,伴随着《大刀进行曲》激昂的旋律,冯玉祥将军麾下的西北军29军,也曾在长城沿线顽强抗战,舍身为国。然沧海沉浮,朝代更迭,国军败逃台湾,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半亩田,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虽说不以成败论英雄,成王败寇,无可厚非,然那被残兵败将裹挟而走的江南几十万壮丁,却成了无辜的牺牲品。一条窄窄的海峡,阻隔的却是亲情与故土;海峡中流淌的,却是绵绵不断的乡愁。
时间转眼来到建国之日,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白家远在上海,无福亲临北京,但依旧聚集了三五好友一起,打开收音机,聆听庄严宣告。
国歌唱罢,楚留国却不禁疑问歌词是否太过消极,不太吉利。
只见奚令文小嘴一撇,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翻,用清脆爽朗的声音说道:“楚叔叔,亏您还是和父亲一同在巴黎留学的呢,法国的马赛曲,不也是一首十分悲壮的歌曲吗,我听到,也是热血澎湃啊。”
“令文,不许没规矩。”奚巾容说道。
“无妨,嫂夫人啊,这小丫头,随了你的性子,出落的是如花似玉,亭亭玉立,还能歌善舞、舞文弄墨,但这张小嘴也是惹不起的,能说会道、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喂喂喂,你是夸我女儿吗,我怎么觉得你这指桑骂槐的,连我夫人都捎带上了,你才是没规矩!”白义舟稍觉楚留国不着调,就立刻出言维护起妻女。
“父亲莫急,楚叔叔也是开玩笑的。不过,义勇军进行曲是因抗战而生,以它作为国歌,能让我们铭记历史,居安思危才是一个民族成熟的表现。”白稷武成熟而沉稳的发表自己的见解,引着奚巾容投来欣慰的目光。
“咱们稷武少爷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不过,话说,蒋家,都被逼到台湾岛去了。新中国,也成立了。如今天下归一,五星红旗冉冉升起,这锦绣山河,也该迎来国富民强的光景了吧。”冯强问道。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能说出这话的人,一定不简单。这样的人,能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兼并天下,定国安邦,也无可厚非。只是,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江山需逆取顺守,顺,则在于顺应民心,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他们清正廉明,但面对至高无上的权力,唾手可得的利益,一统天下的可能,他们又能坚持多久,没人知道。咱们如今的生活,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功藏,敌国破,谋臣亡,我们会不会被弃之若敝履,也难说。”
“夫人还是见事那么清明。是啊,这泱泱大国,究竟会如何,还要再看啊。只是,我们终究都是希望它好的。咱们中国人,被人看不起了一百多年,可不能再抬不起头来啦。不过,正如夫人说的,有些事情,咱们也得早做打算。舍不得,太贪心,往往会惹大祸。”
众人听罢,都不禁认同地点点头。
1950年春节刚过,白义舟便在争得夫人奚巾容和包括楚留国在内的所有股东的同意后,将白家经营的济仁医院无偿捐献给了陈毅市长。上海市政府曾多次表示要对白义舟等人进行嘉奖,但均被婉拒。
不过,白家倒是因此与许多政府工作人员熟识了,其中,便包括上海文化局局长,徐平羽。
1955年盛夏的一天傍晚,虽已是夕阳西下,但依旧毒辣的很,照的人睁不开眼睛。冯强驾车,将白义舟从学校载回。刚到思南路路口,白义舟便发现迎面而来的一辆汽车特别眼熟,定睛一看,竟是徐平羽的座驾。
白义舟赶忙叫冯强停车,从车里下来。徐平羽一看前方下车的是白义舟,便也立刻叫停了司机,下得车来,径直向白义舟走去。
白义舟见状,赶忙迎上来:“徐局长,这么巧,您怎么在这儿啊?”
“义舟兄,不是巧,我是专门奔着你来的!估么着你应该下班了,才连会都没开完,就叫着司机赶过来了。”
“啊?专门来找我?什么事儿这么急?”
“哦,不对,准确地说,是来拜访义舟兄的夫人,我可是有求于她啊!”
徐平羽卖了个大关子,连白义舟都摸不到头脑,只得领着徐平羽进了家门。正巧,奚巾容在花园里侍弄花草,看白义舟带着位气度不凡的人一同进来,料想是他新结交的朋友,便迎了过去。
“徐局长,这便是我的夫人,奚巾容。夫人,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咱们上海市文化局的徐局长。”
“奚老板,久仰大名,徐平羽这厢有礼了!”说罢,弯腰行礼。
想来,奚巾容离开戏台,也有20多年了。这些年来,奚巾容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偶尔帮着白义舟去处理些学校里的是,教孩子们唱唱歌。即使有人因奚巾容脸上触目惊心的伤疤而感到好奇,偶尔问起,奚巾容也只含含糊糊谎称意外,从未透露过自己的过去。只有熟识的人和资深的票友戏迷才知道奚巾容是曾经红遍上海滩的名角,还曾因不肯觍颜事敌而自毁容貌。新中国成立后,人们之间的称呼也有了新变化,奚老板这三个字,已经许久没人叫了。以至于奚巾容乍一听到,也慌了神,半天才想起还礼。
“徐,徐局长,您这是?”
“哎呦,嫂夫人,别听义舟兄叫我什么局长,我比义舟兄还小两岁呢。您不必叫我局长,我和义舟兄也是旧相识了,叫这些官称显得生分,您就叫我平羽吧。”
“行,那就按你说的,巾容啊,咱们这是在家里,也就不多客气了。徐老弟是特意找你来的,说要请你帮忙,还跟我卖关子,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所为何事呢。”
“哦,那,那咱里面谈,来,请进,快请进。”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屋。
众人来到客厅落座。奚巾容方才烹煮的咖啡正巧能喝,屋里满是咖啡飘香。奚巾容为每人都倒上一杯咖啡,吴妈也拿出一早买来的绿波廊桂花拉糕。正宗的巴西咖啡,即使是在大上海,也不多见。配以绿波廊这老字号的江南小点,中西结合,拉糕的香甜又正巧中和咖啡的苦涩,恰到好处。即使见过大世面的徐平羽,也不禁啧啧称赞。
再又细细品味了一口咖啡后,徐平羽放下咖啡杯,端坐了身子,开腔到:“义舟兄,嫂夫人,我此次前来,是有求于二位。中华大地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动荡,如今终于算是得见曙光。然战争的威力是不容小觑的,入了战场上马革裹尸的军人,平民百姓也有许多不得幸免于难。对此,相信义舟兄与嫂夫人也深有体会。好在如今和平已至,但各行各业都深受影响,百废待兴。咱们除了要搞经济,要让老百姓吃上饭,也得为大家伙的娱乐生活做打算。这歌厅舞会,有情人能挥金如土,可布衣百姓可消费不起。码头上的工人,卖苦力的黄包车夫,走街串巷的小贩,辛辛苦苦一天,也得有个能放松心情的地方。对于这些人来说,戏园子是最好的选择,票价适中,哪怕扒着窗户,也能听到两嗓子。于是前些日子,我这个文化局局长,就走遍了上海滩大大小小的戏园子,考察情况。然而看到的真是令我揪心。环境脏乱,干什么的都有,也不乏许多非法交易。这也就罢了,总是能慢慢整顿。可是这前去看戏的群众们,几乎人人都在说,如今的戏,根本不能听。人们口周时常念叨的,都是过去的老人儿、名角。我就老听人说奚老板、奚老板,还说奚老板是女中豪杰,为了不给日本人唱戏,直接毁了自己的脸。我一听,上海如此有民族气节的艺术家,我这个文化局局长怎能不拜会,就派人去打听曾经的奚老板如今的下落。这一打听不要紧,结果,没想到就是义舟兄的太太,嫂夫人您!这可真是缘分。义舟兄,你也是,明知道我是搞文化工作的,也不早点把嫂夫人介绍给我,还藏着掖着的。”
白义舟和奚巾容听罢,茅塞顿开,明白了始末。白义舟说:“老弟,对于过去,你嫂嫂一直希望我们保持低调,没必要到处宣扬。那件事情发生后,你嫂嫂就隐退了。只有在香港的时候,我能力有限,日子过得有些紧张,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人,你嫂子才开了个戏校,教过些学生。回到上海后,就再没接触过任何跟戏有关的事。如今这上海滩,除了些当年的资深戏迷和梨园行里的老人,几乎就没什么人知道你嫂嫂就是当年的奚老板。”
“是的,”奚巾容接话到,“平羽,我自毁了容貌后,就再不登台了。如今虽说是和平岁月,可以放心大胆地唱戏,不再担心被人迫害,但我这张脸,又怎么上得了台呢。况且,以我现在的年岁,再登台唱上两三个小时,也实在心力不足啊。”
“嫂夫人,义舟兄,我知道你们的顾虑和心意。但你们可没明白我的意思。义舟兄你方才不也说了,嫂嫂在香港曾经开办过戏校,这次我来,就是想请嫂夫人出山,去教授昆曲技艺。其实,嫂夫人应该最清楚,自京戏大火以来,这昆曲就逐渐式微。后来一打仗,活命都是问题,还有谁顾得上唱戏了。如今,这外面戏园子里,能唱两嗓子昆曲的少之又少,就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也是唱得黄腔走板,根本入不得耳。我们文化局认为,戏曲艺术是中国独一无二的瑰宝,是中华历史几千年孕育的产物。当年梅先生去美国,一双兰花指就能轰动纽约,可见外国人都觉得这是好东西,不比他们的莎士比亚差。所以这好东西,就不能让它这么没咯,能抢救的必须抢救。可这抢救病人,需要好大夫啊,可当下别说教了,能自己唱得好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嫂夫人,您是在梨园行长大的人,戏曲是刻在您骨子里的东西,当年您为了拒绝日本人自毁容貌,也是学的戏曲里的民族大义,您在香港开办戏校,肯定不止是为了挣钱,也是希望老祖宗的好东西能传下去吧。昆曲以然式微,眼瞅着就要失传了,嫂夫人,奚老板,您忍心吗?”
忍心吗?这让奚巾容如何回答,当然不忍。戏曲是她的生命,是她一生的见证与寄托。她怎么忍心眼看它灭亡而不去救呢,没有这样的道理。
“平羽,你希望我做什么?”奚巾容郑重地问到。
徐平羽当即站起身,声如洪钟地说到:“国庆节,上海昆剧团将正式成立,平羽真心希望,嫂夫人可迁往昆剧团任教,挽救昆曲于危亡之际,将中华民族的百年执着发扬光大!”此时的徐平羽,虽还秉持着请求的口吻,但他以然知晓了奚巾容的答案。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