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犹伶入戏时》雨中忘忧

44、至暗之中盼黎明

　　果然，形势正如众人所预判的一样，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中共发出公告，决定召开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和全国代表大会，邀请社会各界贤达，共商大计。地点初步定在沈阳，那是当时周毛二人手中唯一拿的出手的大城市。秉持着枪杆子里出政权的中共，却始终坚持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一路收拾人心，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中国经过多年战争，地瘠民贫，中共便首先解决土地问题，把土地分给农名，使耕者有其田。如此一来，天下，自然会是他们的。

　　1949年1月的一天，白义舟处理完医院的诸多事宜，回到家中。一进门，大衣都还没顾上脱，便兴奋地大喊：“巾容，巾容？在哪儿呢？听广播了没？北平和平解放啦！”

　　奚巾容不紧不慢地走下楼，整了整杏黄色羊绒披肩，淡定地说：“早就知道啦！瞧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哟？夫人，出了这样的大事，你倒还能如此气定神闲，难不成，你早就意料到了？”

　　“我哪儿有那本事。这件事，虽是意料之外，倒也是情理之中。”

　　“傅作义领华北60万人马，北平城城宽池阔，不管老蒋怎么说，如果傅作义要打，北平也绝非中共唾手可得之地。他竟然会选择起义，我倒是万万没料到。”

　　奚巾容接过白义舟的大衣，帮他解下灰白格子围巾，两人一边走进客厅，奚巾容一边说：“要我说，傅将军这么做，说明他是个明白人。”

　　“哦？此话怎讲？”

　　“杭州西湖边上，有个钱王祠，你知道吗？”

　　“知道，早年去杭州谈生意，还抽空游了西湖，只是没去钱王祠。”

　　“那，钱家的故事，你听说过吗？”

　　“夫人，你知道的，我们家都是祖传的粗人，我也是老早出去读了洋大学，肚子里的都是洋墨水，中国上下五千年的这点东西，知之甚少，还请夫人赐教？吴妈，上茶，夫人又要说书啦！”

　　“这么大年纪了，竟瞎说！孩子还在楼上呢！”奚巾容佯装生气，小嘴一蹶。白义舟宠溺地看着她，憨憨地一笑，“唐末宋初，五代十国时有个吴越国。吴越国的国君姓钱，称为钱王。吴越国历史很短，仅传三代五王，其末代吴越王名为钱弘俶。而关于他，最有名的一件事，便是在赵匡胤即将吞并五代十国所有国家，就剩一个吴越国时，绝地放弃抵抗，‘纳土归宋’。”

　　“‘纳土归宋’，啊，明白了。宋朝统一，大势所趋，民心所向，便没有必要再做无谓的抗争。”

　　“没错，不为一己之荣华富贵而使东南半壁陷于涂炭，这才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祖宗积德，福及子孙，钱谦益，钱文选，钱玄同，皆出一家。中国世代传承的大家族，除了孔孟两家，便是范仲淹范家和钱王钱家。祖宗移荫，恩泽子孙，光耀百世，故而钱家英杰辈出。钱王之所为，与抵抗外族入侵的民族英雄性质一样。所以，我们不能以成败论英雄。”

　　“夫人说的在理。想来，北平也是辽金元明清五朝古都，燕都形胜甲于天下，天府之国，帝王之居。然而，枪炮无言，要是真开打，紫禁城怕是都得打没咯。不动一兵一足，北平能够和平解放，如此看来，善莫大焉。”

　　“中共不战而屈人之兵，老百姓箪食壶浆，长江以北，从此太平。北平，是华北平原的最北边，自古以来，幽云十六州为兵家必争之地，此地一丢，整个北方则无险可守，北平一丢，便可一马平川直到长江。接下去，就看周毛二人的几十万条破枪，敢不敢过长江了。”

　　“只是，这傅大将军，要为某人牵马执鞭啦！哈哈哈哈，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奚巾容略作沉思，随后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工藏；敌国破，谋臣亡。这话虽没错，但如今这种时候，中共若不能优待傅将军，哪怕是给他个闲衙冷槽都会对国计观瞻不利。北平和平解放，傅将军功不可没，中共，不会那么傻。”白义舟听罢，也赞成地点点头。

　　随着战事逐步发展，国民党节节败退，眼看长江天险也要失守，黑暗的计划，就此拉开。短短几天的时间，上海13位先进爱国民主人士惨遭暗杀，尸体一具接一具，在黄浦江中出现，国民党疯狂铲除异己，整个上海滩瞬间笼罩在阴影中。就在这几日，白义舟也变得早出晚归，时常是奚巾容和孩子们还没起，他便已经离开，直到深夜，众人都睡了，冯强才开车将他载回来，更有两三天，则是全不见人。白义舟与冯强突然刻意减少与家人的接触，令奚巾容很快察觉到了不寻常。

　　一天夜里，奚巾容安置好孩子们，故意没有睡，熬着等白义舟冯强回来。直到夜里两点，奚巾容在客厅里直打瞌睡，眼睛都要熬红了，才听到了汽车驶进院子的声音。奚巾容赶忙起身，来到门前，白义舟一开门，便看到了苦苦等候自己的妻子。白义舟苦熬多日，已是满身疲惫，一见到等候自己的奚巾容，便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嗅着她身上那熟悉的味道，仿佛瞬间恢复了精神。

　　“二爷，事情已经过去了，您现在可以放心了。都告诉夫人吧，夫人虽没多问，但她肯定早就察觉到了。您告诉夫人，也好让夫人放心。夫人，我先回房了，您也早点休息。”说罢，冯强转身离开。只是，他回到房间，并没有立刻休息，而是挑灯提笔，给原在香港的乔四爷，写了分别后的第一封信。

　　“你那么铁石心肠，连去码头送一送我都不肯，原本想着，这辈子都不再联系，但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因为，我刚刚帮二爷完成了一件大事，送一个很重要的人，去北边。我觉得，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现在我很开心，我想告诉你，让你分享我的喜悦。从前，我什么都不懂，也不想懂，不想选边站，不想与很多事情扯上关系。直到这次的事情，我才明白，身为中华儿女，很多事情，是我们的责任。我有感觉，一个全新的中国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近，战争即将结束，和平已触手可及。希望，到那时，我们，可以再见！----阿强”

　　10日后，乔四爷在香港收到了冯强的来信。在看到信封上的字时，乔四爷便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自己一人躲在房间里，将不到两页的信，反反复复，看了整整一个下午。没有人知道，乔四爷究竟承受了怎样的煎熬。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的某些决定是错的，但此刻为时已晚，他已无法弥补。从不相信鬼神之说的乔四爷，第一次在心中默默祈祷，祈祷无论环境如何，他与冯强，都会有再见的一日。

　　冯强信中所说，那位“很重要的人”，便是民主同盟主席，张澜。

　　而白义舟之所以会与表老北上扯上关系，则是源于自己的多年好友，现任保密局上海稽查大队副大队长的阎锦文。此人看似姓蒋，实则身在曹营心在汉，心向延安，一片赤红。白义舟本不知阎锦文真实身份，两人相识相交，只是因为曾经白家生意涉足黑白两道，少不了与官家人来往。但两人性情相投，志向相当，十分合得来，也就渐渐成为了挚交。

　　就在几天前，阎锦文突然到学校找白义舟，向他挑明了身份。

　　“义舟老弟，我阎锦文今日给你撂底儿了，你若要揭发我，尽管去，做哥哥的绝没半句废话。可你若相信哥哥，那就请帮哥哥这个忙，为了新中国，哥哥先谢了。”

　　“阎大哥，你说什么呢！今晚10点，你换身便服，来学校找我。记住，别走前门，我在后门等你！”

　　自那日后，白义舟便时常与阎锦文秘密碰面，商量安排如何利用白家旧时货运渠道的方便，帮助表老转移北上。原本白义舟不希望将其他任何人卷进来，怕万一出现纰漏，只自己一人承担责任就好。但因为此事关系重大，许多安排必须细致入微，不能有半点差池，仅靠白义舟一人上下联系，难免吃力。而冯强日日跟在白义舟身边，也早就发现了异样。主动找到白义舟，要求加入。这才有了两人几天几夜行踪飘忽不定、神神秘秘、早出晚归，令奚巾容起疑的事。

　　就在刚刚，白义舟接到消息，说表老已经到达安全北平，这才终于松了口气，与冯强满身疲倦地回了家。在确定一切尘埃落定后，才将一切向奚巾容和盘托出。

　　白义舟一边讲着，奚巾容一边眉头紧锁地听着，每每讲到关键处，奚巾容的心也不由得跟着一紧。

　　直到白义舟说出：“事情就是这样。夫人，我再没有任何隐瞒了。”奚巾容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自己也全程参与其中，出了一身汗。白义舟注意到奚巾容依旧紧握的双手，不禁心生愧疚，急忙伸出手去，将奚巾容的拳头放在手中，温柔地舒展开，又紧紧握住。

　　“夫人，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