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巾容花开复又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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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5月1日，上海市卢湾区茂名路57号兰心大戏院，一场昆曲演出即将拉开帷幕。演出定于晚上7点半，上演的是经典昆曲剧目《牡丹亭》。
当天下午3点，在卢湾区思南路51号，曾经法租界的一栋老洋房里，一对老夫妻，正在3楼阳台上吃着下午茶。在已经有些老旧的欧式象牙白镂空餐桌上，摆放着一套精致的英式下午茶餐具。以浮雕为装饰的白瓷三层塔上，放满了经典的英式下午茶点心，火腿芝士三明治、草莓塔、泡芙、蝴蝶酥、搭配有鱼子酱的饼干、和配有奶油与果酱的英式松饼。旁边的法压壶里，是浓香的印度大吉岭红茶，一旁的男人端起法压壶，将茶倒进了镶金边的白色骨瓷杯中，按照女人的习惯，只加了牛奶，没有加糖，搅拌均匀。在男人将茶杯推到女人面前的瞬间，女人默契的拿起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口，将嘴唇上涂抹的大红色口红粘在了白瓷杯上，继续闭着眼睛，听着一旁留声机里正在播放的昆曲名家俞振飞先生演唱的《牡丹亭》。
“你怕是听了已经几百遍了吧？”男人一边给自己倒着茶一边说，“当年去香港避难，那么匆忙，你也没忘了这几张唱片，宝贝似的压在箱子底。”
“它们就是我的宝贝。”女人不紧不慢地说道，但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依旧在仔细地聆听，脑袋随着韵律节奏不自觉地晃动着。
“哼，”男人搭腔到，“戏痴。”
“痴，就会放不下，我可不痴。”
女人的话让男人似懂非懂，但三十年的默契让男人明白，自己无需多问，该说的时候，女人会说。于是他只是拿起了一块蝴蝶酥，吃了起来。
一个小时过后，他们的司机冯强来到了3楼。
“二爷，夫人，已经5点了，该出发去戏院了。”
男人和女人站起身。女人身穿一件白色无袖方领真丝旗袍，领口处为纯白色琵琶扣，袖子以宝石蓝的丝线收边，从左肩至右侧腋下，有一条蓝色丝线绣成的波纹，波纹上方是一朵小巧的蓝色祥云，左侧胯处配以一朵用多重渐变的蓝色绣成的牡丹。左侧胸口别着一个穿以蓝色线绳的淡绿色玉坠，是木兰花的样子。女人将自己的头发利索的盘起，双耳坠着一对白色珍珠耳环，脚踩一双白色高跟皮鞋。面部无过多妆扮，扫了些淡淡的散粉，配以大红色的口红，只是，她右侧脸颊上有一道长约五厘米的伤疤，触目惊心，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女人不平凡的经历。远远望去，她似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思南路的世俗气无法在她身上沾染分毫。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这样一位举止优雅，身材匀称，容颜姣好的女人已经年过半百。男人走过来，挽起女人的手，和她一起走下楼去。男人身穿深蓝色私人定制西装，配以白色的衬衣和浅棕色的领带，踏着一双深棕色皮鞋，手腕上的劳力士表，朱古力色纯皮表带，简约而不失精致的表盘，默默地体现着这个男人的身价与品味。他已年逾六十，但依然习惯于照顾这个身边的女人，将她捧在手心里。
来到楼下，女人停住脚步，回望身后的洋楼，“白府”。这两个字仿佛能给予她源源不断的力量。男人轻柔地说了一句：“走吧”。女人回过身来冲着他微微一笑，便上了停在门口的汽车。
原来，这个男人便是曾经在上海滩以□□起家，而后洗白，开办富江百货的白家的二公子，白义舟。他身旁的女人，自然不用多说，便是那曾在上海滩名噪一时的坤生演员奚巾容。两人相识相伴三十年，一起经历了风风雨雨，度过了那动荡不安的年代。好在，无论失去了多少，亦或是得到了多少，二人从未放开彼此的手，三十年来执子之手，相濡以沫。
今天，是奚巾容阔别戏曲舞台二十二年后复出首演。她将演绎自己的出道曲目，昆曲《牡丹亭》。
没一会儿，汽车就停在了兰心大剧院门口。奚巾容和白义舟下得车来，缓缓走入戏院，他还是让她挽着自己的手臂，一刻也不能松开。二人来到化妆间，白义舟绅士地为奚巾容打开门，奚巾容进去后顺势一转身，将白义舟堵在了门外。
“这是干嘛？”白义舟有些疑惑。
“你二十二年没见过我扮上戏的样子了，都忘了吧？”
白义舟笑了，伸手刮了一下奚巾容的鼻子，“怎么可能，你每一出戏的扮相都刻在我脑子里，怎么可能忘。”
奚巾容一耸肩，甜甜地笑了，那样子，还如桃李年华的少女一般。这二人，仿佛是热恋中的小情侣，不知害羞地向对方表达爱意，完全看不出是两位共同生活了三十年的老夫妻。倒是化妆间里其他正在上妆的演员，一个个不好意思地笑了。
白义舟见奚巾容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便道：“看来你是想给我个惊喜，好吧，就给你这个机会，我在外面坐着，等你。”
奚巾容没再说话，只是又甜甜地笑了，露出了几颗洁白的牙齿，眼睛里仿佛闪着光似的，她为身边有这个懂自己的男人感到幸福。
奚巾容换好衬子，优雅地走到化妆台前，缓缓地坐下，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既熟悉、又陌生，这是她二十二年后又一次上妆，但她心里知道，这也是最后一次。化妆老师过来，奚巾容恭敬地站起身，鞠了一躬，然后温柔而用谦逊地说：“老师，这次演出，于我非比寻常，可否让我自己来？”老师听后，愣了几秒，随后点点头，站在了一旁。
奚巾容再度坐下，熟练地开始拍底子，涂腮红，随后以脂粉定妆，接着涂胭脂，画眼圈，画眉毛，上唇色。随后，她为自己勒好头，贴上片子，带上网子，然后又恭敬地向化妆老师点头示意，为自己梳头，带头面，随后换上戏衣。天生丽质、多情善感的杜丽娘，出现了。
“这片子若是贴的再靠前些，就能完全遮住这道疤了，不过估计观众离得远了也看不出。”化妆老师说道。
“无妨，或许这一点的美中不足，才更像个活生生的人吧。”奚巾容只是微微一笑。
她站起身，迈着青衣步，推开门，出现在了白义舟面前。白义舟看到眼前这个自己似乎认识，又很陌生的杜丽娘，呆住了，手里的古巴雪茄不经意间掉在了地上，他这才回过神，慌忙地蹲下身，捡起来，然后将雪茄灭掉。他捧起奚巾容的手，眼神中充满爱意地望着她，说道：“还和三十年前一样。”
奚巾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但还是机灵地眨了眨眼睛，有些娇嗔地说道：“胡说，三十前你第一次见我，我可是带着胡子的！”二人望着对方，心领神会，几秒后，都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转眼间来到晚上7点半，明月初上，伶人早已上妆，奚巾容踏着青衣步，缓缓走入后台，她的心似乎如水面般平静，因为从10岁起，这已经不知是她第几次登台了；她的心似乎如大海般汹涌，因为这是她阔别舞台二十二年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入戏。聚光灯亮，帷幕拉开，锣鼓声起，奚巾容缓缓登场，宛如戏中杜丽娘的重生。单是一个子午相定在那儿，就将一个大家闺秀的端庄优雅展现地淋漓尽致，让人为之神魂颠倒。台下的白义舟，仿佛看到了30年前那个初次与他相遇的姑娘，依旧那样的美丽、端庄、不卑不亢，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她唱出了杜丽娘的千娇百媚，杜丽娘的用情至深，杜丽娘的肝肠寸断。
奚巾容从游园初遇，唱到惊梦感伤，最后死而复生与爱人团圆。曲罢，掌声雷动，就连台下坐着的时任上海昆剧团团长的俞振飞先生也起身叫好。奚巾容谢幕，又返场，来来回回三次，观众依旧不肯散去，台口上堆满了鲜花。有些奚巾容早年间的戏迷在观众席里叫嚷起来：“奚老板当年的老生才是一绝啊，几十年没听过了，奚老板来一个，来一出《武家坡》！”
戏院经理见状，慌忙来到后台，找到奚巾容：“奚老板，坐儿们不肯走啊，依旧嚷嚷着让您再来一曲，大伙儿都想听您的后嗓儿，再来段老生啊，要不，劳烦您来一段《武家坡》？您想让谁给您配个王宝钏，您随便挑！”
“顾经理，谢谢您，交给我吧。”说罢，奚巾容起身，又一次走向了舞台，在台口，他向一旁的工作人员要了话筒，依旧踏着青衣步，登上舞台。
观众见奚老板登场，瞬间想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奚巾容深深地一鞠躬，停了数秒，缓缓起身，伸出双手，示意大家安静。观众们见奚老板有话要说，纷纷落坐。奚巾容拿起话筒，说道：“谢谢大家！时光荏苒，二十二年过去了，我终于又登上了舞台。过了这么久，还有人记得我，还有人愿意听我唱戏，对此我尤为感激！我们的中国经过了风雨飘摇的半个世纪，如今终于重新站了起来，我们这些旧时候的伶人，所谓的下九流，也终于能有尊严的活着、唱着。六年前，为挽救式微的昆曲，保住我们民族的艺术，我重新回到了戏曲的怀抱。在戏曲学校任教的6年里，我真真地看到了戏曲在这个新时代的希望。如今，希望的火种已经点燃，燎原之日指日可待，这个舞台将是属于年轻人的，他们有活力、有思想、有信念，必定会比我们这一辈人更有作为。因此，我在此宣布，奚巾容正式退隐，告别舞台。感谢各位今日前来观看我的告别演出，谢谢大家，谢谢！”
这段话说的表面平静，实则慷慨激昂，说出了她的一生，说出了过去半个世纪的心酸，说出了她对明天的企盼。说罢，她又深深地一鞠躬，头低下的瞬间，两行热泪滑落脸颊。她紧跟着回转身，没有让她最亲爱的观众看到她流泪，平稳地走下了舞台。尽管台下数百观众质疑不断，满堂惊讶，就连俞振飞先生也十分困惑不解。但奚巾容还是毅然决然走下了舞台，没有回头。她从来都是这样，不会轻易做决定，一旦决定了，就不会再变心。
只是，这时观众席里，原本属于白义舟的座位，不知何时，空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巾容花开复又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