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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此恨不关风与月(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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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只是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他握住了她的手:“嬛儿……别走,这么多年……我终于等到你……”握住了她的手,就以为握住了所有幸福的来源。原来他全部的希冀,也只不过是希望能够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放开而已。
这样恬美的梦,这样迷离的梦,没有人愿意醒来。只有塞外风声穿过薄薄的窗纸,划过锐利的啪啪声。
然而还是不得不醒过来,枕畔似乎还留有她滴下的眼泪印记,衿被里芬芳余温犹在,伊人已离开,而窗外,正午的日头穿透进来的光线正照在他的甲胄之上,明晃晃的光叫他一时睁不开眼。
桌上一束安神香燃尽的灰烬颓败如他的心境,他恍惚间就忘记了身在何处。不是不能承受她再次离去的事实,只是,这一次,连默默站在她身后看她莲步珊珊离去也做不到了。
他没有回京。那里已不再有他的家,自从玉隐和尤静娴进了门,清河王府已不再被他视作家。没有可留恋的地方,何如放逐自己到天涯?
他去了雁鸣关。塞外荒漠苦寒,戍守边关的日子,每当朔风卷起扑面黄沙,总能令他想起那一日,嬛儿泪水落在肩头的温暖湿润,那时虽然面临生死攸关,心绪却多年来未像那样安宁满足过。
阿晋自京城回来,曾经跪地请罪,“阿晋回来向王爷请罪,奴才辜负王爷的信任,擅自把娘子送回京城去了。”这孩子年轻的脸庞布满泪水,几乎泣不成声道,“娘子说,世上路千万条,唯有一条路是她不能走的,那便是逃走!倘若娘子平安回宫,还可说是王爷对皇上忠心耿耿,带兵救了淑妃。若逃走,几乎是无路可走了。娘子说,托奴才救王爷一命,奴才没有法子才……”
玄清亲手扶起阿晋,为他擦拭泪水,平静道:“她既然选择了回宫,必有万全的法子。便是我,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定,何况是你?你且起来罢。”
阿晋一边拭泪,一边低声泣道:“娘子还说,如果和王爷终成眷属要拼上王爷的身家性命,她惟愿王爷这一生平安终老!”
他猛然一震,眼角瞬间湿润,转过脸去,有一瞬的恍惚。仿似回到凌云峰上的小小院落,桃树繁茂如旧,天光向晚,柔风轻抚墙角盛开的夕颜。小轩窗下,他左手握住她的手,右手执笔一笔一划在那合婚庚贴上写:玄清甄嬛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终生所约,终成幻影;永结为好,永成奢望!这一生,就这样了罢,将自己放逐在千里之外,将华年抛掷在边关的冷月孤星之下,也许只有这样,才是玄清最后的归宿。
大周乾元朝的史书为他的戍边生涯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镇守边关两年,赫赫不敢进犯;雁鸣关大雪,他与兵士同饮同寝,铁甲之上积雪三寸,将士爱戴,无一不服;他治军严明,不扰百姓,尊重赫赫,边境祥和,互市兴旺,百姓安居乐业,皆称贤王。
那一年,玉姚产下一女,摩格十分欢喜,竟将无子的她从西帐阏氏升为赫赫大妃。玄清代表大周送去贺礼时玉姚叹息道:“姐夫,大姐这一生,总是顾忌那样多,你要体谅她!”玄清微微一笑,“只要她心里的风一直吹向我,在不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
纵然思念那样刻骨,也只有在写给玉隐的家书里才会泄漏出一丝半缕,“淑妃安?”三字提笔那样轻盈,下笔却能沉淀所有思绪。他总会凝望落在宣纸上最下方的那行墨迹出神一小会,嘴角噙着微笑,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愉悦而祥和。
再度重逢,已是光阴荏苒的两年之后。
他奉旨回京述职,心中却隐隐起了不祥的预感。因着边关将士困苦,先前多番奏请皇兄增发军饷,皇兄都置之不理。如今却一反常态突然召他回京述职,怎会不教人暗地生疑?
自幼在皇宫中长成,什么伎俩与手段没有见过?他心中苦涩,皇宫深院,朱墙碧瓦,容不得的又岂止是那一点点骨肉亲情?只有无休止的猜忌、忌惮与算计,才是皇兄应该有的手段。皇兄他,终于,容不下他了吗?
他连甲胄都没有卸,就打马去了凌云峰。母妃已有两年未见,一定思儿心切,还有她的故居……
小小院落窗明几净,一切照旧。阿晋眼睛发红,转过脸去,“知道王爷一定要来的,早就安置好了。”他的手一一抚过旧物,触过昔日嬛儿用过的物事,心中泛起柔软的欢愉。他几乎闭上眼睛也能摸的到,窗下,是一张长榻;床边,有张小小的妆台,一排三个小屉,挂着精巧的黄铜锁。锁匙就握在…手中,他的手蓦然一动,铜锁嘎然而开。
一个锦盒静静躺在妆台小屉之间。他攸然闭上双目,双手微微抖颤。那是温实初当初为嬛儿配置的假死药,七日失魂散。记得温太医说过,“七日失魂散,服之如饮鸩暴卒,七日无息,状若死者。第八日之后方可醒转,醒转之时因人而异。”
没有人曾经知晓,这药曾经蕴积了玄清多少憧憬与期待,如今已一切成空。他极为缓慢地将锦盒收入怀中:皇兄会以怎样的法子来下手,他丝毫不知。他唯一知晓的就是,自将嬛儿从摩格手中夺回那日,皇兄杀心已起。早晚有一天,皇兄不会再容他再在嬛儿身后保护她。即使他远避在万水千山的边塞,与她云天相隔。
回府换衣裳时他刻意避开了积珍阁,只穿了件简单的白衫,便匆匆出了府门。上马时蓦然一怔,玉隐携着一个三四岁才总角的孩子,守候在府门外,素色菊纹暗花缎面圆领对襟褂子下,只着一条黛紫色斜纹长裙,眼角隐隐露出细细两条鱼尾纹,和她的笑容一般藏在深深心事中。
玉隐惊喜,似乎又有些踌躇,半晌方道,“王爷,澈儿和我等你半日了。”
玄清有些歉意地望向予澈,终于把眸子投向玉隐,淡淡道,“我先进宫,也许会晚些回府。你带澈儿先回去。”
玉隐欲言又止,只得牵住予澈的手道,“澈儿很乖巧呢,早就盼着要见王爷。王爷可要早些回府,莫要耽搁了。”
玄清点头,一勒马缰,向着太平行宫的方向驰去。
五月十七,春末夏初,翻月湖的荷花已开满整个湖面,洁白新荷在翠色欲滴的荷叶下开了一蓬又一蓬,湖光在艳阳下折射出耀人眼目的金光。如此熟悉的预期,嬛儿领着灵犀帝姬,怀抱婴孩,含笑凝望着香气沁人的茉莉道:“这里是不该种这些香花的。”
他的气息都仿佛有些不稳,怔了半晌,方温和道:“荷花的香气已经足够清怡,再种别的花,反而乱了气味,不够纯净。”
一旁的灵犀有些迟疑道:“六王叔?”
是那样可爱的孩子,两丸水银般的眸子沉静如月,带点稚气,又分明地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气质。他弯下腰来,绽开温暖笑意,“灵犀这样大了。”
嬛儿立在原地未动,脸容有种悲喜交集的复杂神情一略而过,她只轻轻道:“早听说六王要回来,却没想到那么快。”
隔了长长的岁月风尘,几乎要望穿秋水,终于再度重逢。重重叠叠的影像一齐袭上心头,潮水般涌来的感慨一时之间竟将呼吸哽住。他看着她,似乎只能这样地看着她,足足有一刻之久了罢?他缓缓道:“久未见淑妃,别来无恙?”
嬛儿极力镇静下来,温婉答道:“托王爷的福,一切无恙。”
他的心莫名松弛下来,望向嬛儿怀中熟睡的婴孩,不由一笑道,“这是雪魄帝姬吧?”他注目怀中婴儿良久,这孩子轮廓五官无一不肖似嬛儿,他柔声道,“长得很像你。”
听了这话,灵犀攀着湖边的一株昌蒲,笑吟吟插话道:“是呢,妹妹已经十四个月了。”
玄清瞬间怔住,十四个月,十四个月!竟是嬛儿和亲那月!心中悸动,一时之间竟不知是悲还是喜:嬛儿的孩子,她的孩子……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