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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金风玉露一相逢(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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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孤烟,万丈荒原之上,十数万金戈带甲的兵士列阵以待。摩格手中的焦尾圆月刀在黄昏的天幕下反投出雪亮银光,他视若不见,眼中只有心爱女子的含泪容颜。
手指拂过曾为之梦萦魂牵的脸容,轻轻拭去嬛儿眼角溢出的晶莹泪光,他的笑容清浅得如同游弋渐散的白云,爱怜道,“傻子。”
嬛儿亦笑,依靠在他肩头,泪水却仍止不住滴滴落下来,洇湿他的肩头,“你才是个十足十的傻子。”
玄清仔细触摸细密滑润的针脚,最后凝望一眼嬛儿,似要将这最后一刻铭记在心里。他微笑,终于抬首向摩格正色道:“可汗请。”
摩格似有失神,然而很快扬起头来,目光冷冷自他与她交握的手中划过,将焦尾圆月刀向地上一抛,神情懊丧,仰天长啸一声道:“不必了,你的确比我更喜爱她。”他又瞧一瞧玄清身后的嬛儿,苦笑道:“你不说话我也晓得,你心里,也是像他喜爱你一样的喜爱他。”
嬛儿只紧紧握住玄清左手带泪含笑不语,微卷的睫毛上还凝着剔透泪珠。玄清心中情涌,诚挚对摩格言道:“可汗说的不错,我心里只有她,她心里也只有我!”
摩格叹道,“非是我不近人情,只是,赫赫人尽皆知,此行我非得带一位身份尊贵的阏氏回去不可!”
玉姚娇小的身影自亲随队列中闪出,以素来未见的果毅决绝语气蓦然出语,“大周淑妃之妹,平阳王妃之姐,天子小姨,身份可来得尊贵否?”
“玉姚!”嬛儿惶急唤道。
摩格眯起眼睛注视玉姚,她娇弱的身子在浅金色夕阳下只投下淡淡影像,脸容清秀如玉,别有一种楚楚风姿,“大姐,姐夫这一路上拼了命来救你,他是为你而来的,莫要辜负了姐夫的一片心!跟他走吧……天涯海角,何处不能容身?”她走至摩格身边,笑容如花绽放,“一张医治时疫的方子加上一个身份尊贵的女子,可汗,你会做何选择?”
摩格凝视她半晌,眼中大起欣赏兴味之意,伸掌握住玉姚不盈一握的小手。嬛儿一凛,颤抖道,“玉姚,回来!我……总有法子的。”
玉姚待要跨足弯腰进入赫赫车帐,闻言回转视线,混合着凄绝欣慰神情忽地嫣然一笑,“大姐,事已至此,你能有什么法子?皇帝能出卖你一次,还会有下一次。玉姚从前不懂事,如今该是我为大姐、为甄家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她的身影被余晖勾勒出一道淡淡剪影,话语刚出唇便被朔风卷散:“姐夫,你知我这样唤你并不是因为玉隐!带姐姐走吧,不要让她再回那个嗜人的后宫了……”言语未毕,素手轻放帷帐,身子已隐入车帐不见。
摩格车帐拔营而去,转瞬漫天黄尘覆盖眼帘,万马奔腾,蹄声惊破沉寂莽原,连地面也似在抖颤。玄清将嬛儿轻轻揽上马背,微叹道,“三妹走了。”嬛儿垂首不语,滚烫泪水滴落在他手背,心头泛起一阵温暖的凉意。
荒漠的夜色如许沉静,天幕是深蓝如水的绒,繁星如坠,颗颗斗大,一直迁延到遥远的霄汉,仿佛触手可及,又仿佛远在天际。
嬛儿安静倚在他怀里,御风也似知人意,不急不缓踏着马蹄徐徐前行。原野空旷,渺无人际,前方是漫漫黄沙与温柔不可知的夜雾,像是可以一生一世走下去,心中涨满迷蒙欢喜心酸慰藉。
嬛儿低低道:“我们还要走多久?”
他收紧手臂拥住嬛儿,不由自主低语道:“你喜欢就好。”抬望眼寥落苍穹,银汉倾斜,宛若辽远不可知的甜蜜忧伤,怀里是熟悉久远的温热,像是多年后终于成真的一个梦幻,此刻的欣喜如此真切,“嬛儿,我不曾想还有今日,可以失而复得。”
嬛儿在他怀里微微一动,他已然察觉,伸指拂过她的发丝,柔声道:“嬛儿,等待了这许多年才有一次机会跟你这样说话。所以我要你记得,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浅去,只会越来越深。”他的声音忽然有微微黯意,“即便你在皇兄身边,即便玉隐在我身边……”
他轻轻将下颔抵在她的颊边,含着微笑,像个孩子,此刻只觉得无限满足与松弛。嬛儿依偎蜷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只是低低答道:“我都知道。”
她的手轻柔探入他怀中,矜缨在手,唇角不觉露出笑意:“这么多年了,还带着,多傻气。”此刻他真觉得自己是有些傻气的,遂笑意融融道:“是啊,你却不嫌我傻气。”嬛儿俏皮轻笑,伸出手指去刮他的脸:“你羞不羞?”
这样的亲昵仿佛已隔了前生来世般久远,月色如笼轻纱,漫天漫地倾洒。银光之下嬛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矜缨,忽然一顿,她仰起脸问道:“你还自己补这个?”
他的心微微一痛,难道要告诉嬛儿,她的妹妹如何设计损毁他最珍贵的物什,如何处心积虑李代桃僵嫁给他的事实?嬛儿定会伤心,会刺痛,玉隐毕竟是她的亲妹妹,不说也罢。然而他的眸光还是微微一黯,只淡淡笑道:“是玉隐缝的。我一直疑心那日的小像为何在人前突然落出,原来是带子年久断了,玉隐知道我不想换新的,后来她缝补好了。”
嬛儿默然无语,只轻轻将矜缨仔细放入他怀中。他觉察到了,握一握她的手,问:“怎么了?”略有凉意的晚风扑来,嬛儿的话语似针尖刺入他的心扉,“你要为她和予澈考虑。”他忽然就有些情绪失控,“我不知道皇兄要你和亲是否另有打算,但我不能不怕万一!万一你不能回来,万一你一辈子只能留在赫赫……嬛儿,这次,我一定要带你走。”
嬛儿仰脸深深望向他,语音里浸着酸辛甜蜜无望的凄楚,“我们可以往哪里去?”
“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他俯身下去,轻吻嬛儿的鬓发,眼中浮起清明坚定之意,“这么多年,他要什么我都可以不和他争,唯有你。他既然出卖你,我便不能再放你回去。就当我,唯一和他争夺一次!”
马蹄声答答,夜风卷起细沙,打在脸上切切的痛,提醒不可回避的现实。他冷静分析,把一路上揣摩酝酿的想法对嬛儿和盘托出,“我会告知皇兄我追不到你,却听闻你刺杀摩格不成,潜逃不知所踪。等事情安定下来,我会安顿好一切来寻你。”
嬛儿似乎听得痴了,半晌方喃喃道:“天下之大,总有我们容身之处吧!”
原来路途再远也会有尽头,大漠再开阔也会走到尽头。深蓝夜空下,茫茫地平线已隐隐看得见有驿馆的点点灯火,人世间的万丈红尘已近在咫尺。嬛儿深深望住他的眼,流露出莫名的娇弱依恋,紧紧握住他的衣襟,靠在他胸前,轻声唤他:“清……”
他捉住她的手,那样冰凉。从未见嬛儿如此柔弱感伤,仿佛冷极,只紧紧蜷在他怀里。废弃多时的驿馆杳无人烟,沙尘浮动,他抱她下马,院落外月光清冷,洒下一地银霜。
阿晋推开院落门扉,轻声道,“王爷,内屋打扫好了。早些歇息吧。”他点头,垂首去瞧怀中的嬛儿,她轻阖双眸,半月型的睫毛微抖,似乎困乏已极朦胧睡去了。
霜色自驿馆窗棂的罅隙穿透进来,照出嬛儿睡梦中宁静甜美的容颜。他为嬛儿轻掖一掖被角,手指不禁爱怜地轻触她的眉、她的眸和脸庞,这样的睡颜已经数年不见,还是那样熟悉。多少回梦中重温凌云峰当日情形,醒来只是一场好梦。如今嬛儿这样真切在身边,倒觉得如身在梦中,竟是不信还有这样一天。
他的手终于有些颤抖,正待起身,忽然一个怔仲间,手上一紧,嬛儿温热的手已交握住了他,带一点惶急语气,“清,你要撇下我到哪儿去?”
他温柔俯身下去,附耳道,“你安心歇息,我就在这里。”嬛儿粉白的脸颊隐隐泛起一点清晰可见的红晕,软语道,“清,不要走。”
他一怔,心中泛起辛酸甜蜜之意,曾经期盼用一生所有换取她的一句轻唤,自她的唇中吐露的语句,哪怕只有一个“清”字,亦是那般难得珍贵。教他怎样抑制,教他怎样离得开?
多年以后,玄清忆起那一刻,才恍然明白,嬛儿在彼时已起了要独自回宫承受命运安排的心思。她还是那样放不下!放不下她的父母、他和她的孩儿,放不下要保护他不受皇兄伤害的执着念头。她以为凭她自己的力量,就可以保护她想要保护的每一个人!她不肯接受他为她想好的退路,傻得那样令人无奈和心疼!
拼尽一生休,尽君一日欢。嬛儿用驿馆那一夜的痴狂,从此牢牢把他一生都锁在了那个永不会醒来的美梦里。不敢醒来,因为一醒就要承受她再次离己而去的残酷现实!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紧紧环住他的颈项,轻拔下他冠发的簪子,挽起自己的一缕青丝,将尾梢与他的发尾相接,“结发为夫妻,还记得吗?”嬛儿的眼睛,带着耀目的明光,与他两两相对。怎能忘记,明知永不能忘……他低叹一声,将那命中割舍不开的女子用力揉进怀里。
他的吻落在她的每一处,为了和亲所穿的朱红色外裳那样刺目,被胡乱丢弃在床尾。他的白袍亲密覆住她的衣衫,两件外裳交叠,如同不忍分离的姿势。太过长久的渴望,太过执着的爱恋,一同化作温柔的低吟,激烈的喘息,尽情的沦陷…… 然后,同登彼岸,满目花开,遍地芬芳。
庭院深深,但见满院落花,洁白似雪,簌簌有声。天边月圆高悬,冷看人间冷暖悲欢,银辉遍洒无垠旷野。黯然销魂者,唯情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