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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纵不相亲莫见轻(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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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凉台的时光总是易逝。
那间舒适安静的萧闲馆,像玄清不能触碰的一个梦。
他总是静静呆在屋内,在袅袅升起的百合香里闭目回想:杨妃榻上仿佛还有嬛儿衣袖拂过的痕迹;琉璃屏风后的睡床,秋水色海棠春睡花纹的帷帐低垂,曾有伊人在此安睡。
朦胧的床纱,遮住他的视线,也隔绝住他不能承受的残酷现实。推窗远望,满园昔日散发清芬的绿梅在这夏末秋初的季节只余光秃秃枝干,突兀呈现,曾经绵绵如绿梅清粹的情思,亦被摧残得支离破碎。
模糊中记起玉隐是欢喜这绿梅的,那时嬛儿倒是看来对这满园梅景淡淡的样子。从前只以为嬛儿是喜欢梅的,他与她的小像邂逅,就是在一株红梅树下。彼时怕她触景情伤,遂避开了红梅与白梅,特意在清凉台拣了绿梅来与她相配。如今,反倒是自己触景伤情了。
不合适的时节,不合时宜的绿梅,无花的枝桠丑陋斑驳。玄清蹙眉微叹,不忍再看。开言唤来阿晋:“吩咐匠人,把这梅树移植了吧。”
阿晋一怔,斟酌着问道:“王爷,这园子空着也怪可惜了的,可要种些旁的花草?”
玄清凝神望远,像出了一会儿神,然后一字一字道:“只要西府海棠。”良久,又低叹一声:“想来她也是看不到的了……”
阿晋不敢多语,答应着退了下去。
昨日是玉隐回门之日,想来自己也该回府了。撇下新纳的侧妃独居清凉台太久不免引人猜忌,自己远不是当年遂心自在无牵无绊的清河王了。对玉隐的冷落,必然引人联想其他,亦恐会牵涉到嬛儿,这是玄清最不愿意看到的后果。
叹息一声,流连最后一眼。连清凉台小住的自由,也轻易不能挥霍了。
进府门时,阿晋小心翼翼问了一句:“王爷是先去积珍阁,还是漱玉轩?”
玄清瞧着阿晋,不禁有些好笑:“先去瞧静妃吧,毕竟,她还病着……”
穿过长廊拱门,渐渐看得见漱玉轩的一溜粉墙照壁,整个院落种满了大叶美人蕉,背衬着竿竿碧竹,俱是青翠欲滴的模样。漱玉轩地气清僻,虽则略逊积珍阁,倒也算是个适合养病的清静所在。
未进轩门便已听得传来女子笑语,玄清不觉停住脚步。
好像是玉隐的声音:“静娴妹妹,我才得了空来瞧你,不知你的病可好些了没有?”
尤静娴没有答话,倒是咳嗽了几句,只听得诗绯清脆的嗓音穿过轩窗:“隐妃娘娘主持王府事宜,自然是分身乏术。小姐几次挣扎着要去拜见,只是身子委实不好,有劳隐妃娘娘挂牵了。”
倒是个真正伶俐的丫头!玄清心里忖度:调教得出这等模样的丫头来,静妃也实在不简单。光凭这一点,已经不输玉隐了。
耳边听得玉隐讶异道:“原来妹妹还未曾大好,是玉隐的疏忽了。王爷出门当日也不知是谁乱嚼舌头根子说妹妹已经可以起身送王爷了,且这两日也不曾见妹妹着人来要药材与补品,我竟粗心以为妹妹身子大约是好了。待我去寻了那起子没眼力见儿的奴才来给妹妹出气!”
尤静娴柔声答道:“姐姐不必为我这不中用的身子责怪下人了,咳咳……”仿佛是没有气力再说话了,良久,方听诗绯代答道:“小姐的药与补品是国公府里头早备好了的,故而不欲烦扰隐妃娘娘。叫娘娘分神记挂,小姐自责得紧呢。”
玉隐娇笑道:“静娴妹妹调教的好丫头!真正贴心呢,又会说话又可人疼的,若不是妹妹打娘家带来的,连我也忍不住想要了去呢。”
尤静娴亦轻语道:“我哪会调教什么人呢,不过是懒怠管教她们,一个个便口无遮拦轻狂得紧!……比不得玉隐姐姐的长姐淑妃娘娘,那才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出落得姐姐这样出众的人才,教王爷倾心相慕这许多年。静娴,实在是羡慕不已呢。”
玉隐想是被尤静娴的话语给呛住了,半日方言道:“妹妹身子既是不好,还是好生在屋里养着罢。……不过这屋里药味大,空气不好,也不利于养兵。采葛,你去把窗子开开,叫透点新鲜空气进来,回头王爷来瞧静妃,万一把病过给王爷反倒不好了。”
玄清的心只觉沉闷难抒,一丝苦笑泛上脸容。这幼年宫廷生活中并不陌生的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终于出现在他的王府。昔日母妃一人独宠,受够后宫妃嫔这些言语倾轧。那时起他便在心中起誓,日后只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以为或许将来他的王妃,可以免受母妃曾受过的苦楚。然而,清河王府的东风西风,终究也避免不了这一幕了。
心底暗暗叹息,这局面也只能由他来解了。只得加重步伐,衣履带风,款款迈进轩门。
“六郎!”玉隐面上迸出惊喜之色,宛如乳燕投林一般娇啼一声扑来,髻上一只金累丝灵芝如意头随着她的动作颤个不停。
玄清微微一愣,面上却也不露声色,用手稳稳扶住玉隐,口中温和道:“当心些,别摔着了。”
玉隐面上隐约露出藏不住的喜悦与得色,用眼风扫了一眼尤静娴,方羞涩道:“人家也是欢喜才失态,下次不会了。”
玄清点头,转过去看尤静娴,后者一汪春水样柔情百牵的眼眸正停驻在他身上,其余一切仿似都不在她眼里。见玄清回眸,她脸上飞起娇羞之色,病态大减,倒像是比几日前气色好多了。
他淡淡道:“你好像好多了。”
尤静娴霎时粉面飞霞,瞥一眼诗绯,后者立刻凑趣道:“奴婢早说过王爷就是小姐的治病良药,如今可应验了呢。”
一旁的玉隐眼中光芒一闪,随即温婉笑道:“外头暑气还没退,王爷打马回府,想是也乏了。不如回积珍阁喝碗冰镇梅子甜汤解解渴也好。”
玄清见尤静娴的眼波一直行影相随,也自尴尬为难,玉隐此言倒正合心意。正待起身告辞,却见诗绯端正福了一福道:“恕奴婢多嘴了,小姐料到王爷今日也该回府了,一早就备下了绿豆汤,在新冽的井水里镇着。只怕此时喝一盏正正好呢。”
尤静娴横一眼诗绯,柔声道:“这丫头,真是没规矩。王爷面前,可有你说话的地儿?还不退下。”转即笑意盈盈道:“王爷既是渴了,就近解解乏吧,隐妃姐姐也不防作陪。静娴正闷得发慌,大家说笑一会子倒也好。”
此言一出,倒教玄清不好推辞了,他转头去瞧玉隐。见她不过一个失落,瞬间已恢复常态,落落大方道:“既是如此,那玉隐就陪王爷叨扰了。”
碧玉青盏碗,缠枝并蒂花,绿豆汤在这样精美的器具里亦散发出莹莹碧色,甜香扑鼻。玄清轻尝两口,便轻轻放下。心不同,人不同,饶是再美轮美奂的碗盏盛放着再味美的汤馈,亦比不过那年盛夏跑马到凌云峰的简陋禅房里喝过的普通瓷碗盛着的绿豆汤来得心甘如怡吧。
心中刺痛,面上却露出淡淡笑容道:“静娴费心了,很好。”尤静娴半点也没有朝绿豆汤看一眼的意思,只注目于玄清身上,缓缓道:“王爷喜欢,便是静娴最大的欢喜。”
玉隐忽地莞尔一笑,接过话头:“既是进了清河王府,你我便是一样的人,自然心愿也相同。服侍好了王爷,便是我们这些做妃子的最大本分。至于王爷的喜好,那可就不是我们能揣测得到的事儿了。”
尤静娴脸容沉静,不急不慢回道:“王爷你瞧,玉隐姐姐这话倒像是要来刺我的心呢。天下皆知,王爷多年来独恋姐姐一人,用情之深,教天下女子为之欣羡。想来姐姐与王爷相交之深,怎会不知王爷喜好?静娴日后还要请姐姐多多眷顾才是……静娴也没有别的奢望,只求王爷日日康泰就心满意足了。”
这话里虽示着弱,却也藏着针。玄清攸然一叹,想必不止是玉隐,便是他自己,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两位侧妃的心思,俱在他身上;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她们身上。尤静娴如此的心思玲珑,若要瞒过她,想必正如玉隐所说,要和玉隐将戏做足才能过关罢。
玄清徐徐起身,目视她道:“玉隐不是这个意思,静妃你多心了。”
尤静娴忽听他如此泾渭分明称呼,面上一黯,软弱道:“静娴只是羡慕玉隐姐姐,并无他意。”
玄清叹气道:“病中多思。你还是好生休养身子罢。”转头向着玉隐:“我们回去罢,不要打扰静妃歇息。”
最后他分明的看见,“我们”一语一出,玉隐眸中发亮,有些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了,她笑道:“是了,六郎,咱们回去罢。”
玄清和尤静娴的手同时因这句“六郎”微颤,静妃花容失色,失神望住玄清;玄清心中无奈,却也只得转过脸去,迈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