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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酒醒已见残红舞(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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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这样挣扎反复到了天色渐亮,许是一夜心事辗转,临近天亮时他终于熬不住,好似打了一个盹,朦胧中瞧见嬛儿的样子。
窗外长廊已有仆役起身洒扫庭院,轻步来往的声息。玄清蓦然睁眼,身边玉隐已然不在,探手入怀,空空如也,小像不知去向!
于是穿衣起身,不及梳洗,匆匆迈步门前。却见西轩窗下,玉隐披散头发,只披一件外衫,正在缝补什么的样子。他的目光扫过去时,玉隐刚刚咬断线头,抬头望向他。
玉隐面上露出笑意:“王爷,你醒了。”
他走过去,接过玉隐手中的物件,是装小像的衿缨,坠着银色的流苏,年岁虽久,历久恒新的模样。损毁的带子已被缝好,针脚扎实细密,显见下了一番功夫。
他心中轻叹,没有用的,玉隐。已经做错了的事,木已成舟,再没有办法弥补了。我并非不能原谅你使心计嫁进王府,只是,不能原谅你拿着我与你姐姐的情分,拿着你与她的姐妹情分来设局豪赌。纵然你冒险赌赢,焉知将来会否因此而遗祸不绝,留下后患呢?
玄清看向自己的侧妃,一抹晶亮的泪色还凝在玉隐的眼角,鬓发散乱,两眼稍肿,显见她这一夜也不曾好过。和衣而睡的新郎,想必没有哪个女子会这样度过新婚之夜罢。
就这样罢,玉隐,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是,除了我自己。玄清珍重地依旧贴身放好小像,转身走向门扉,停一停又道:“玉隐,辛苦你了。只怕,以后都要如此辛苦了……”
玉隐不知是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还是一夜未睡疲倦了,身形一晃,不由委顿在西轩窗的一张湘妃榻上。
玄清见她如此模样,心生怜悯,温和言道:“该唤采葛来给你梳洗了,今日左右无事,你好生歇歇。我去看看静妃……”
玉隐恍若未闻,半晌回道:“王爷。玉隐不怕辛苦,王爷若愿意,玉隐也情愿一直这样陪王爷辛苦下去。只是,”她忽地抬起头来,“换了别人就未必能体谅了,恐怕还是件泼天的祸事呢。王爷可知,天快亮时,你梦中不觉唤了长姐的闺名呢。”
玄清几乎倒退了两步,眼中痴怔,目光迷离:“是么?”
玉隐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是。”
玄清忽然很想苦笑出声,也许还来得痛快淋漓,只是,白日怎可做梦?他,一向也做梦也不被允许的。
心念温柔百转,都轻轻收起,他如此明白玉隐的话中之意。是担心他会宿在静妃处吧?忽然间喉间一紧,有什么话哽在喉中,只是无法一吐为快:玉隐,你毋庸担心。静妃连听见我梦呓的机会也不会有,因为,我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但这并非是为了你。因为就算我每夜都宿在积珍阁,我的身心,也依然不会属于你。在我心中,你只是嬛儿的妹妹,和静妃一样,都不是我的妻子……
然而他只是平静地对玉隐道:“你是淑妃的妹妹,和静娴自然不一样。我答允过你长姐,一定会待你好。从今日起,王府之中大小事宜均由你主持,我也相信,你会做得很好。”
玉隐低头答允,左侧的弧度柔和的弯成一个熟悉的剪影,那么像她姐姐!嬛儿是如此的无所不在,偏偏又是如此清醒的知晓遥不可及!玄清的心顿时绞痛起来,匆匆道:“今日我要去趟清凉台,顺便探望母妃,恐怕不能赶回来了。你三朝回门之日,我不能陪你去未央宫觐见淑妃了。”
玉隐没有半分不悦的样子,真是像极了一个温顺柔婉的侧妃模样。玄清满腹心事,脚步凝重走向王府西侧的漱玉轩。
静妃已经起身,正歪在榻上就着丫头的手一口一口喝着汤药。玄清还记得去国公府探病的时候,静妃脸色蜡黄、气息奄奄的模样,仿佛命若游丝,一息仅存,教人怜悯和不忍。如今许是心愿得偿的缘故,那脸容虽然仍是苍白,隐隐的还是透出一点子淡淡的水粉色,精气神都明显有所改善。
静妃一眼瞥见玄清,眸中涌现水一样的柔波,伸手推开药碗,惊喜唤道:“王爷!”
玄清温和道:“好些了么?”
一旁的大丫鬟立刻蹲身下去回道:“回王爷,小姐好多了。要是王爷常来看看小姐,小姐的病只怕会好得更快呢。”
静妃微蹙眉头,嗔道:“诗绯,不可多嘴。”旋即又轻嗽两声,低语道:“静娴管教无方,让王爷见笑了。”
玄清似不在意,只道:“不妨事。药还是要喝完,这样身子也好得快些。”
静妃双颊潮红,低低应道:“让王爷挂心,是静娴的不是了。”
玄清转向那看起来甚是伶俐的丫鬟:“诗绯,你家小姐向来吃着什么药,想必你清楚。缺什么药材和物什,不必拘谨,只管遣人去向隐妃要就是了。”
诗绯微微一怔,却也机灵,口中称是,退出房去。
玄清想一想道:“我今要去探望母妃,这两日不在府中,你好生将养着,待我回府再来看你。”
静妃两眼盈盈,泛起泪光,轻声答道:“不能随王爷同去拜见母妃,是静娴的过错。”她抚一抚鬓边红宝石串米珠头花,一对双喜字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颤,又仿佛是不经意地言道,“也请隐妃姐姐代我多多拜上母妃尊前,静娴一伺身体好转,定会前去拜见。”
玄清一怔,像是触到了什么,一双眼眸穿透轩窗外,眼神一时迷茫,半晌方转头含糊言道:“母妃已是避世修行之人,一向清静惯了,不喜见外人。你和玉隐不去也罢,扰她清修反倒不好了……”
静妃闻言,迅即抬眸望一眼玄清,眼风在他面容上一扫而过,仿若有所知,却温婉笑答道:“静娴听从王爷吩咐就是了。”
玄清颔首,转身迈步走出漱玉轩。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吩咐阿晋前去备马。
御风颈下仍然系着那串嬛儿赠与的红缨球,小小的银铃铛轻响,却如雷震,生生扣痛他的心扉。快出城门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回望紫奥城的方向:正是长安回望绣成堆,重门绮户万千重。
不能再望,不忍再望。那重门深宫之中,有他的嬛儿,正闭锁在金屋一般的未央宫。他再也触不到、够不着,此生再不能够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温暖彼此,昔日的牵手同行已成幻梦一场。而如今,玉隐的连环计,竟令他被迫娶了两位侧妃,从此清郎是路人,就连自由在心底想念嬛儿的渺茫希望也被翻覆无常的命运给彻底击碎了。
在王府里一直掩饰得当的表情终于碎裂,隐忍的心绪在马背上得以迎风自由释放,御风知意,老马识途地向着凌云峰那座小小禅房驰去。嬛儿,只有那里属于你我,只有在那里,才能令我的内心感到片刻的安宁与满足。
立在院落外,门扉虚掩,门缝中隐约看得见中庭那株老桃树,枝干遒劲苍老,树皮斑驳,花事早已消逝,徒留一树寂寥。突然悲伤,人面桃花相映红的一幕仿佛还在昨日,如今人去屋空桃花落,物是人非事事休,怎不教人欲语泪先流?
阿晋不解:“王爷,既来了,为何只在屋外?”
玄清苦笑:“情愿就在屋外,也许还能想象她在屋里。”他静默在屋外,将和嬛儿的过往一一温习,想要将它们牢牢记住,却发现,原来它们一直住在心深处,寸步不离,从未淡去。
嬛儿,我的华年,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尽在此处。我回得了原地,却回不去当初;时光不会倒流,我的爱,已经随你尘封在凌云峰,再不会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