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过分本分

7、第 7 章

　　回到湖边，阿左背对着我脸面朝湖，让我在山石后面脱下潮湿的中衣夹衣里衣亵裤，换上晒好的外衣斗篷。如此脱换两次，我们才让自己身上恢复干爽。等衣服的期间阿左就给我讲这三个国家的地理位置，为的是让我明白我们现在身处什么环境，也好心里有个底。他觉得我会害怕。
　　讲完之后也休息得差不多了可以出发了，我们就沿着湖边北上。远程步行好辛苦，而且脚下走的还是野地，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昨天晚上的事情，渐渐理出思路来。
　　赵越十几天不动手，大费周章地设局、埋伏，专门等的就是过江这个时机。他的目标并不是北涘使臣，相反，他们不能出事，尤其是不能在上原境内出事，所以他坚持不与他们起正面冲突，甚至有几分要送他们渡江的意思，一旦过了江心的国界线，他们再有个不测也好说是他们自己国内的事情了，当然最好还是他们什么事都没有。
　　他是冲我来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我不明白为什么。难道也是出于宁杀不辱的目的？他赵越的女人再嫁有辱于他？所以杀了也不让我落入别人手中？好像不是。他要杀我其实在大殿之上就可以不答应我改嫁。交手间他有无数的机会，但他一次都没有下手，甚至还想下水来救我，我判断出来他不是想杀我，至少也是暂时不杀。这才是最迷惑的地方。他不为伤我性命，却要不计代价地掳我回去？好像确实是这样。掳回去干什么？会不会到时再杀？这两个问题，前者我不知道，后者他没必要。难道他是真心喜欢我的吗？那他为什么要说亲自下手毒杀我？死在他手上比较特别？
　　我还在想是不是我本来乖乖就范被他掳走就好了，阿左说停下来歇歇脚，一回头看到我自顾自在这儿纳闷，笑问我：“想什么呢？”
　　我照直说：“赵越。”
　　阿左似乎没想到，愣了一下，问我：“你很喜欢他？”
　　我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唔……也不是，很难说。”
　　“我是不是不该把你带出来？”
　　“啊不是的，当然不是，你不救我我早就没命了。”
　　“其实我也可以把你救下来留给他的。”阿左说到这里顿了顿，我看着他，他就又给我解释：“但是我的叔父说，留着你大有用处。你是黎宏之女，又是靖王之妻，打仗时让你上城楼，上原两员大将或许多少都会有所忌惮，其实不用多，哪怕一点，也是好的。”
　　嗐。这大小伙子怎么什么都说呢？比我还实诚。
　　我说：“这你就不懂了吧？黎宏有十几个儿子女儿，区区一个我算不得什么。赵越就更不用说了，我和他夫妻三年，有名无实，你没听见他说要亲手杀我么？”
　　阿左就笑了：“是你不懂。你们上原有句话，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虽然我不知道你和靖王之间有什么过节，但是你误会他了，你没有读懂他当时看你的眼神，他很心痛，并非真的想杀你。还有你们上原皇帝，你一开始弹琴，他的眼神就变了。”
　　我一时语塞。说他城府很深吧，他似乎心计全无什么都敢往外捅；说他没有城府吧，他又头头是道什么都能说得清。
　　我没想到桐湖那么大，而且因为种种原因我们没有办法过到对面，走的是胃袋状凸起的这一端，比另外凹陷的那一端要远好多，走到第四天我们才走出湖口，可能也是我走得慢吧，野地不好走，两只脚走出了大大小小的水泡，疼得要命，走一半歇一半，还要注意避开别人，绕开沼泽和障碍，很累人。我唯一庆幸的是上原女子不裹脚。阿左不止一次提出背我，但我好说歹说也没做得那么过分。
　　其实走过湖边大半就已经到了北涘境内，不用再担心被南汀人发现了，可是荒山野岭也没有北涘人能帮我们。就一直走，想找到船家送我们走水路去王城，可是人们一般都会选择在江流相对较狭窄的位置设渡口渡船，湖和湖口都水面开阔，两岸距离远，当然没有。只好继续了，走到了江流入湖的地方，还是没有。
　　第四天晚上我们的食物是柿子和梨，这已经算是连日来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了。但我实在是没有胃口了，这几天吃的都是冷食，大冬天的，我觉得把自己整个人都吃冷了。食物冷冰冰硬邦邦地坠在肚子里，要用胃里的温度去暖它，像吃了石头一样难受，又因为太沉重，连反胃都反不上来。
　　我跟阿左说我实在吃不下了，他说不吃东西怎么行，劝我多少吃一点。我咬了一口冻得硬邦邦的梨，野生的东西，又酸又涩，瞬间把我的胃口彻底败光了，还烧心。
　　阿左说柿子好，冻过的，不涩了，要是能化一下就好了，没了冰渣子，一准又甜又绵。说着就灵机一动，把柿子捂在怀里，要等暖了再给我。他还跟我道歉，说没办法、委屈我了，让我再忍一忍，哄我说很快就到了，到了就能吃上热乎喷香的羊汤和烧炙了。
　　本来这么难我都没想哭的，他这么几句话就把我说得想哇哇大哭。他怎么这么好啊？明明是我连累了他，他非但不怪我，还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我觉得对不起我。我活了两个人的半辈子，这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心疼我的人，我怎么能不哭呢？
　　阿左像做错了事一样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把我搂在怀里，轻拍着我，说好了好了，不哭不哭，黎黎不哭。自从他让我喊他阿左哥哥，他就按他给妹妹们命名的方式唤我黎黎。他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这一觉我睡得无知无觉，再醒来时我已经在船上了，阿左喂我吃他许我的羊汤和烧炙，我看到我脚上的水泡已经处理好了用纱布敷着药。我问他发生了什么。阿左说我昨天晚上发烧了，他背着我走了一段，终于看见有灯火的光，就找到江边上的渔户，歇了一宿，今早托渔户替我们雇了客船。他让我吃完了再睡一觉，明天就该回到王城了。
　　王城里有王宫，不像上原皇宫是一个棋盘布满了好些棋子，分散占位，各得其所。北涘的王宫是一整座巨大的庄园，最主要的建筑是为首的白色城堡，可以住下大王、后妃和所有王子公主。我们下船后雇了马进城，我不会骑马，坐在阿左怀里。
　　还没下马，就从城堡门前的台阶上冲下来两个女孩子，喜出望外地冲着阿左“咔咔、咔咔、希塔里咔咔”地叫。阿左也很高兴，先下了马，一把抱住了她们，一一厮见过。然后才想起抱我下来。
　　阿左告诉我，这两位就是桑桑和飒飒，因为他这几天下落不明所以她们很担心，回来看看，我们一进城她们就收到消息迎了出来。他还说“咔咔”就是哥哥的意思，“希塔里”是他名字“左”的北涘读法。我不知道阿左怎么介绍我，反正桑桑和飒飒管我叫“妮妮”，他说就是姐姐的意思。
　　桑桑和飒飒一点架子都没有，第一次见面就对我很热情。阿左对我好，她们也不吃醋，还和我住在一起，我们三个睡在同一张大床上，姐妹俩还说等她们回夫家，房间继续让我住着，不用客气。我很快了解到，姐妹俩年方十七，十六岁嫁给了同一个人，是他们北涘的第一勇士，名叫力奇。我一听第一勇士，就以为是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哪知那天他来接她们回家，我才发现他不过是男性特征突出了点，身形威猛、长相阳刚，看上去并不鲁莽可怕。
　　我现在住她们的房间，和阿左的房间是对门，雪天很少外出，他就带我上房顶露台看夕阳，这里的夕阳真是一绝，每天都不一样，怎么看都不厌。阿左吹埙也是一绝，他第一次吹给我听是在房顶，吹的就是那首《怀远》，我深感他很有音乐才华，他才听我弹过一次，就记住了。我忽然想到，那周慕雨要是也有这种天赋，她就不会在赵成面前交不了差了。我真是输得彻底。
　　冬去春来，可以出门了之后，阿左就教我骑马射箭，我从来没有试过这么鲜活这么痛快地活着，真是快乐啊！我最喜欢每次见到阿左，因为他每次一见到我就对我笑，很温暖很愉悦的笑，眼神里都是宠爱和欢喜，他让我感觉我自己很好、我值得他这么高兴。有时候桑桑和飒飒也来，还有力奇，我们一起骑马出去玩，在草地上打滚嬉闹，吹火折子烧一堆篝火，烤上用弓箭猎到的野物，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唱歌跳舞，不醉不归。
　　也不是没有烦恼的时候。阿左是王后的儿子，但上面还有一个嫡亲的二哥李斯玄，那才是北涘王位众望所归的未来人选，和他站在一起比，阿左文韬武略样样都是第二，我察觉阿左自己也常有“既生瑜何生亮”的叹息，但他不是一个喜欢争的人，王位什么的于他倒无所谓，主要是他主和不主战，与他父亲、二哥的野心背道而驰，这是他最苦恼的地方。北涘在国土面积上与上原相当，但在富庶程度上却是望尘莫及的。自然条件也好，人力物力也罢，北涘王一直觊觎上原的一切。这次北涘王表面上假意求和，但实际上从未放弃过对战事的筹备，这一点也是为阿左所不齿的。但他什么都阻止不了，这是他的烦恼，因而也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