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殇变(三) ...
-
世上有一种痛,叫子欲养而亲不在。
爸爸手术拿出的癌变物质化验报告出来了,癌细胞已经扩散。长则半年,短则一个月,你们准备身后事吧,节哀,医生直言不讳。
在医院的走廊里,妈妈手里拿着报告书,瘫痪在椅子上,面如死灰。妈妈是个刚毅的女人,二十几年来井井有序地打理这个家的里里外外。
她爱她的丈夫,她会在深夜村口,化作望夫石,等外地做生意的他归来;她会在厨房遮遮掩掩,发出警告,这个是留给你们爸的,小异小佳小鹏谁也不许偷吃;她会看着熟睡的他偷偷地笑,像情窦初开的小女孩,虽然那张脸已经看了二十多年。
她爱她的儿女,以严母的黑脸形象。当我们不写作业,弄坏她的缝纫机,或打了某个玩伴,她会歇斯底里地开骂,声势如虹,惊天动地,但那都是做做样子吓唬我们的,她一巴掌都舍不得打下去。这个严妻严母虽是一介村妇,却有着高贵的气质和卓越的见识,她相信知识是力量,也可能是为了弥补当年考上大学家里却没钱供的遗憾,从□□着我们姐弟三人苦读,希望我们能靠知识走出落后的农村。
半年来,她不惜一切代价,找最好的医院,买通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衣不解带地伺候丈夫,同时,劳心劳力地打理店里的生意,照顾两个上学的孩子。
现在,这个女人到了她一生最艰苦的时候,她即将失去那个许诺一生为她画眉的爱人。
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我还要做他和她的女儿。
回家后,我天天守在爸爸的病床,他已经虚弱得坐不稳了,每一次呼吸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喉咙是他体内癌细胞的发源地,现在癌细胞已经多得哽塞他整个呼吸道。看着他整夜整日的抽搐,呻吟,眼睛泛着生不如死的绝望,我一次次地掩面而泣,然后檫干眼泪,笑着鼓励他挺住。
我最亲最爱的人正日日夜夜受着煎熬,一天不若一天,等待死亡的随时降临,而我无能为力。现在他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每天靠着氧气瓶,打点滴,喝点牛奶和水维持生命,话是几乎说不出了,声道已被癌细胞排挤得声音都变得阴阳怪调。
一个月后的一个早晨,我端给他热乎乎的牛奶,他突然捏捏我的手,示意我坐下。
“这,这,就是命,我,我拼了一辈子,也没活出个,人样来。”他举字维艰,眼里充满恨,那是英雄末路,壮志难酬的绝望,他恨命运的不公。原来,爸爸也有理想,也有抱负,也不甘平庸。
“我,我最疼的,是你,除了你妈,你妈这辈子,尽跟我,吃苦”他深深吸一口气,“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你妈,你弟,你妹……”他的眼神变得很温柔,像在追忆似水年华。
他已经没力气了,说不下去了。
“爸,不要再说了,你会好的,你一定会好的。我都明白,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快二十岁了,我会照顾好妈妈弟弟妹妹的,你放心。”我的泪在脸上纵横,近似疯狂。
他再也没说过话,一天后,他终于解脱了。
爸爸出殡那天,是我一辈子不愿提起的噩梦。我按着乡间长辈的提示,不停地跪拜与叩头,双膝淤青;夜里躺在那个潮湿房间的地板,望着窗外芭蕉叶飘摆的黑影一宿无眠。我开始思考生死彭殇,解不开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