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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卡列宁娜转身离去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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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学校的路上气氛有些尴尬。方与泽本想甩开胡云南,奈何胡云南身为代理副董,学校有什么情况他到场也算是职责所在——特别是胡云南一脸诚恳地致电丛真之后,方与泽就更没有借口了。工作上的事方与泽不想扭捏,但是心里的不适他却不能轻易忽略。揉着太阳穴,方与泽认真反思自与胡云南重逢后就愈加频繁头痛是不是因为自己还是太不成熟。
港城已入秋,夜风凉得很。胡云南出门的时候给方与泽带了外套,在车上又折腾出一个暖手宝塞给方与泽。方与泽看着暖手宝上的凯蒂猫,想也没想就把东西塞回胡云南手里了。胡云南看着生活助理,助理头皮发麻地解释道,“超市没有别的暖手宝啊。”胡云南把暖手宝握着焐了一会,伸手去拉方与泽的手。
方与泽使劲甩了两下,没甩开。
胡云南的手是方与泽见过的最美的手,方与泽设想过,若胡云南弹钢琴,仅凭着这一双手就能有所成就。可惜胡云南顽劣异常,上了半年钢琴课愣是连C调Do在哪都找不到。他的手指比过去粗了些、手掌也变得更大,手上临近关节的地方有弧度优美而有力的轮廓。那紧致而坚韧的皮肤下面隐藏着掌控的欲望和可能性,这种掌控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招人讨厌、使人受伤,相反,这种掌控力变得如同他手心干燥温暖的触觉,包裹着方与泽,却不让人轻易挣脱。
“你可算来了,”丛真几乎是从宿舍楼里冲出来的,他几步就跃到了方与泽面前,上下打量着方与泽身后跟着的胡云南,打了个招呼,“小胡董。”
胡云南点点头。
“什么情况?”方与泽问,丛真脸色铁青,“快上楼,警察还没到。”方与泽也不多问,抬脚就走,不料被丛真叫住,“你等等……”丛真眯眼盯着方与泽的脸看了一会,问道,“嘴怎么了?”他比了比自己嘴上的一个位置,“红了,过敏吗?”
方与泽老脸一红:“……烫的。”
方与泽身后的胡云南摸了摸自己的脸,默默跟着丛真,和方与泽拉开一点距离。
林柏柏住着的楼层安静得诡异。走过大隔间,方与泽看见虚掩着的门缝里站着生活老师和政教处的值班教师,学生们的惴惴不安仿佛融化在空气里,又通过呼吸传给了方与泽。
“怎么闹起来的?”方与泽问。“林柏柏弄脏了床单和下铺的床帘,和下铺女生起了冲突。”丛真说。
快接近林柏柏的寝室了,方与泽听见了林柏柏特有的尖细而锐利的声音,那是一种奇怪的、令人听起来不舒服的笑声。
宿舍门大敞四开,方与泽低头看了一眼,头皮不由得有点发麻。
红色。满目的红色。鲜红的、暗红的、深红的、赤红的、黑红的,乍看上去只能让人的大脑接收到“血液”这种信息的多层次红色散落在宿舍的地面、墙壁以及其他地方。泼洒的人明显很随性,意外地造成了恐怖片一样的效果。
方与泽抬脚就要进门,被身后的胡云南一把拉了回去。他抬头瞪胡云南,对上胡云南没什么情感波动的眸子。走廊里穿堂风吹过,吹得人脊背僵硬。“你跟在我身后。”胡云南低头靠近方与泽耳边,说道。丛真看着宿舍里面,摇摇头,“刚才要进去,她不让,说敢进门就跳下去。”
宿舍前面强光灯已经打开了。从方与泽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林柏柏骑在窗台上,她身上的睡衣撒着星星点点的红色,左手拿着一把美工刀,被强光灯一照,林柏柏的情绪明显更激动了。她拿起美工刀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地划了几下,明明是很痛的,她却还要笑,笑声尖锐得又像尖叫、又像哭。
这太渗人了。丛真后脖颈一阵发毛,看了看面沉似水的方与泽。
“丛老师,得让他们关灯。”胡云南说。方与泽点头同意,丛真看了看两人,抄起电话就往楼下走。
方与泽低着头,刚才那一瞬间胡云南波澜不惊的表情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胡云南已经不是那个只会躲在他身后颤抖抽搐的干瘦男孩了。
“应该是假的,”方与泽冲地上抬了抬下巴,“基本上都是颜料。”胡云南早看出来了,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我早说这女的是个祸害,二姐非说人人都有接受教育的资格和机会。”方与泽回道,“你二姐说得没错。”胡云南嘴角冷冷勾起,“方与泽,给她机会其他学生就要承担这个机会带来的风险。为一个人扰乱群体,你觉得这样对其他人公平吗?”方与泽叹了一口气道,“要你这么说整个社会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足够好的环境就是应该让每个不一样的人都享有生存的空间。”
胡云南似乎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喉咙间泄露出几声笑来:“原来是这样。”方与泽正给他笑得不明所以,就被胡云南突然的靠近逼得贴在了墙上。胡云南弯腰低头,盯着被他禁锢在自己与墙壁之间的方与泽。
方与泽抖了抖。
胡云南微阖双眼,轻轻嗅了嗅方与泽身上香皂的味道——明明过去很多年了,方与泽却还是在用那个牌子、那种味道的香皂。
胡云南开了口:“方与泽,我今天给她一个机会,就像你曾经给了我一个机会一样。”他抬起手指顺了下方与泽额前有些凌乱的碎发,把自己的手机塞到了方与泽手里,“我给罗素发消息了,他待会来电话你帮我接。”
胡云南插着兜晃晃悠悠地上了楼。方与泽脑子有点乱,他认得罗素。
罗素是个孤儿,他奶奶从垃圾堆里把他扒出来养大,祖孙俩活得艰难,但好在罗素懂事。他中学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一开始不过是个给胡云南信息咨询公司送盒饭的小工,后来有一次他救了方与泽,胡云南便留他在身边,本义是给他个谋生的机会,却不想罗素脑子灵得很,渐渐竟成长为胡云南的得力干将。
方与泽把胡云南的手机揣进了自己口袋里,耳边传来林柏柏的声音:“方老师。”方与泽还记得丛真转述的话,一直忍着没踏进林柏柏的宿舍,但是林柏柏既然主动跟他说话就说明愿意交流,这时候愿意交流是好事,至少还能拖时间。
“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方与泽问。林柏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好像没有知觉一样用没拿刀的那只手扒着窗框,半个身子探向方与泽的方向。她似乎是在辨认。方与泽怕她一个平衡不稳摔向窗外,“是我,方与泽,需要我走过来给你看看吗?”正要上前,却被人拉住了。
是丛真和他身后跟着的两个民警。
“跟她说话,让她过来。”一个民警用口型说。
方与泽会意,温和地说,“林柏柏,你流了那么多血,下来包扎一下吧。”林柏柏却好像根本没听到方与泽说什么一样,骑在窗户上转了个身,把两只脚都放到了窗外。
那是个非常危险的姿势,林柏柏只要动一下自己的腰,就能从四楼跳下去。
丛真小声骂了一句人。
两个警官对视了不到三十秒,其中一个果断转身就往楼上跑,另一个留下来继续指导方与泽:“你得继续跟她说话。”
还没等方与泽想好该说什么,林柏柏已经就着那个危险的姿势回过了头,“方老师,你给我家长打电话吧,我这样你得给他们打电话吧?”方与泽回头看了一眼丛真。
丛真直摇头,用口型说了一句“打不通”。民警二话不说,低头在自己的手机上输入了一串号码,然后把手机展示给方与泽看。方与泽虽然气得发抖,却立刻低头拨号,嘴上一边答应着,“我这就打,你等一等。”
林柏柏这是拿住了她出事学校就会联系家长逼迫学校出面帮她联系自己的父母。这种行为说可怜的确可怜,可是若站在学校的立场上来看,这种行为也是真的可怕又可恨。林柏柏的家庭问题,学校却要担负安全责任乃至道德责任。人命关天,学校虽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但是真的没有义务担负、也根本担负不起这样的责任。学校的确是担负教育职能的社会机构,但是教育这件事却着实不应该全压给学校。家庭、全社会都有对未成年进行教育和引导的义务。
方与泽的师傅,一个教龄三十年的语文老师曾经不无悲凉地说道:“有时候真的觉得我们是在和社会抢孩子呢。”
青少年先是父母的孩子,然后才是学校里的学生,最终更是社会的未来。这其中由家庭和社会的潜移默化作用从来都不应该被忽略。
林柏柏小小年纪就能做出用自己的性命要挟人这种事,若要说都是学校教育得不好,方与泽简直冤枉得想撞死自己。可她要是真的在学校出了事,不管是家长还是媒体,第一个不放过的就是学校。这就是现实。
方与泽拨出了电话,对面一直未接起。
“你开免提,我要听到我爸爸的声音。”林柏柏说。方与泽依言做了,把手机的音量开到最大。打了两次,对面依旧没有接起。方与泽看了看身边的民警,民警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方与泽稍微放心一点。已是深夜,山上起了风,吹得林柏柏宿舍的窗户卡啦卡啦地响。林柏柏单薄干瘦的背影上方似乎映出了法国梧桐嶙峋的树影。那影子随着风摆动,一如林柏柏颤抖的身体。可是那影子似乎要比树影大些、运动的频率也不如树影一般灵活。方与泽无心细看,生怕林柏柏抖过了头一个不小心摔下去,他额间冒出些冷汗,又看了几眼民警。
电话通了。对面极其嘈杂,传来一个男人不甚清晰的声音,“喂?方老师?”
林柏柏喉咙之间响起几声诡异的尖啸,情绪瞬间失控,哑着嗓子一边哭一边嘶声喊着:“爸!爸!你快来接我,他们都不喜欢我、都要害我,这里没一个好人,我睡不好觉,我头痛,我不跟我妈,我要你,你快来……快来!爸爸!”
少女的声音委屈到凄惨,撕扯得方与泽耳朵疼。
电话里的嘈杂声更大了,已经听不见对面男人的声音了。方与泽把手机收回了一点,“爸爸那边信号不好,但是他已经听见了,你快下来,他来了要是见你这样子不知道要多心疼!”
“不行,不许挂电话!”林柏柏尖叫着,“你骗我,你们所有人都骗我……你要是挂电话我立刻就跳下去,方与泽你不要挂电话,我不许你挂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