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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昆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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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赵川玄一个月后在昆仑修成仙体。
他见到掌门时,却是在瑶池。
那时,东极建木重生,又一次通天彻地,周转不熄。天地生灵万物,神清目明,自由无拘。
那夜,昆仑的白虎,昂首长鸣,震碎了山巅千年不化的皑皑冰雪。
赵川玄独自腾云上了天。
掌门言成隰,率仙门修士三千,战魔尊于三十六重天。
败。
赵川玄,是去接任掌门的。
2
梵无曾讲过一段故事。
“有一个神仙,下界变做凡人,要寻回前世里遗忘的人。”
赵川玄:“俗。”
梵无道,“那神未经历人间苦难,也就不曾知晓人心恶毒。”
“他一生顺遂,入昆仑,修仙道,得嫡传,将飞升,只用了一十六年。”
“昆仑弟子俱是天下英才。”
梵无将茶器一一排来。
“可这英才却为了那人,散了一生修为,再不入仙途。”
“再有人逢着他时,曾经的仙门首徒,已流落荒野,身无一物。”
“世人叹他妄逆命格,疯魔成疾,形若废人。”
“却不知他已泪尽心碎,耗尽生机,行将病逝。”
赵川玄那时心冷,只道是寻常。
梵无将白毫喂入滚滚的红泥火炉。二人同看银针细细,寸寸沉浮。
“可他,从来就不属于人间。”
“神掌天地,需证大道,需苦心志,需历劫磨。”
“他见世人多难,下界欲寻解。”
“他不知修为不易,也就不知人情艰难。”“直至他自身难救。才知天地恢恢,更恨万物无常。”
“这神,修为几何?”
“司草木,掌衡均,惯得神主溺爱,是个狠绝无情的神。”
“也是寒冰时代,唯一身魂俱陨的。”
赵川玄收了欲笑的唇角。
“他在魔界欲毁人间时,战至干戈平。”
“身投了六界碑,魂散了补天地,以保天地生灵,万万年太平。”
赵川玄一盏茶终是冷透了。
梵无重注热水。
氤氲缠绕。
辨不清眉眼。
云山大雪不停,惟余莽莽。此处绝人踪,无鸟兽,是个天地一白的纯粹地。
梵无缓缓转看亭外。一双眸清湛湛,晴光潋滟。
“东极的建木,自此,凋亡。”
赵川玄换了莲心茶。
清碧白盏,沉默良久,平平道,
“这人要寻谁?”
3
赵川玄第一次见到天藏也是在瑶池。
那时他眼拙,认不出莲池内一尾金鳞原是魔尊所化。
赵川玄只听闻,神魔之战,堕神闵对世间绝望,自愿放逐,永不醒来。
却从无人知,魔尊,原就未曾避世。
三万年前。
虚尊昊极取红尘之形,化建木残身,纳天藏神魂一缕,共铸成一枚玉石,唤作六界碑,镇于三十三重天瑶池底。
在建木尽焚后,以界碑为盾,护三界能量,各自周循,互不往来。
天界的能量纯粹,集三界之清气,滋养出一池心莲,不败常开。
那尾金鳞,居其中。
醒时游出嚼叶饮露,睡时遍历万般诸情。
无所欲求。
如此,天藏在瑶池底的一缕神魂,照拂了虚无界三万年。
诚然,他真身仍拒于日月星辰之外,不踏天界域半分。
魔尊性情偏执激昂。但,他立誓言于此,必说到,做到。
三万年。
秋毫无犯。
天藏所求,只一味心安。
他绝不甘心,天地本这般包容,生灵偏画地为牢。
天藏于狂热中绝望。又在绝望中狂热。
哪怕独行了三万年,哪怕再要三万年。
......
狂乱尽数被六界碑敛去。
三万年,他却仍没学会妥协。
直到五百年前。
魔族诸魔苦于三界乱流横肆,于永夜之境受尽折磨,纷纷支撑不住,欲入人间,寻得载体承接。
然而,六界碑非先天至宝,堪堪维持天地壁垒,无力负担能量流转。
更脆弱异常,受不得狂魔轰涌。
仙门阻魔不得。
界碑将碎。
群魔振奋。求尊主亲驾,踏临人间。
焚灭那八荒六合。
天藏甚是不耐。
这天地早就无可救药,他不愿插手任何。
他强压魔界七分乱流。散退了诸魔。
仍欲昏睡。
然而。
他失掉的一缕神魂从已破损的六界碑中挣开,带回了熟悉到窒息的味道。
界碑是锁,去一留一,只堪堪承载一缕气泽。
非自散魂魄不可。
非先天神不可。
天藏凭仗着自己为父神再造骨血,三界六世无出其右,无所谓任何辖制,无视任何伤害。
却断不能让旁人谁入了那六界碑,镇守万万年孤寂。
何况。
是三万年前那唯一的勃勃生机。
也是他活至今日,唯一的业力。
天藏觉得自己周身焚天赤焰也暖不起此刻的心头的冰冷。
虚无界的,都这般不要脸皮!
天藏狂怒。
他驾着燎天凤火,追至东极。
百丈冰原化作细雨长流。
人间回暖。
他望着同三万年前一般无二的通天建木。
竟不知今昔是何年。
他守在东极,满身冷寂。
帝姬衡阳,身陨魂消,补天地,纳界碑。
魔尊听闻此话,笑得轻巧。
正是神魔议和。
手下不了解魔尊性情,赔笑,
“神主帝姬,何其壮烈。”
天藏却是微微展眉。
他本绝色,美艳俱佳,最适张扬俊彩,此刻一笑,三界六世失神,天地万物夺魄。
天藏夺了六界碑中那人魂魄。仍换自己神魂一缕锁入其中。
这罪,这罚,这锁,该他来背!
他小心翼翼护着那唯一的魂魄,用骨血,用至宝,用尽了一切手段,求得了一线生机。
天藏听不得梵无劝告,他自己亦心如明镜。
虚无之主,夺造化,弄乾坤,怎会受制于小小天地身魂之障。
他只是太怕太怕,没有她。
太怕,这整个世界,哪里都没有了她。
“虚无界开,叩虚无之主临,需二十四方浮生珠为钥,亦或者……”
梵无迟疑。
“亦或者天地乱,六界崩,虚无之主失职。”届时她必将重现人间。
天藏不舍得她辛苦。
将那精心呵护的神魂不舍的交给了梵无。
天藏再不顾是白天黑夜,是天界魔界,誓要寻遍三世六界。
走遍了她走过的路,历遍了她历过的劫。
纵然,他会万劫不复,永无宁日。
堕神闵。放逐于往生地。
与天地日月,永无相逢。
踏临人间日,神魔征战时。
如此。五百年。
驻守昆仑的仙修,却再无一日安宁。
神界的尊主,也无一日顺心。
直到熟悉的气泽再次冲天而起。
天藏再也按捺不住。
那时,赵川玄刚被踹进了天门,凉灼才抢了六界碑。
4
赵川玄带了一颗浮生珠到瑶池。
天藏正懒懒歪在一张宫榻上,对着一池莲花浅眠。
赵川玄打量许久,给自己斟了一杯水。
“好水。”
只知魔尊天藏性情顽劣,喜怒无常,神佛难收。却没人提到,他长了副妖孽的皮骨。
长久的寂静。
突然,天藏睁眼,漫不经心掠过池中一角。
有朵素莲,转瞬凋谢。残花败蕾沉入水,带不起一丝波澜。
赵川玄毫不惊讶。
须臾间,莲池内抽条摇曳,另起新的一枝,抖擞昂扬,更是生机勃勃。
赵川玄金光加身,额前一道符印悄然浮现。
正是昆仑正主,掌门之人。
身后呼啦啦跪拜了一众仙神。
赵川玄收了掌门信物。
众人辞去。
天藏仍是闭目。
以手支额。
“她在哪。”
赵川玄把玩着手中浮生珠,荧荧耀耀,煞是可爱。
“魔尊不会不知,虚无之主非仙非神,二十四方世界,她哪里都可以逍遥自在。”
“连我这个徒弟都知道,寻不着。”
天藏微微一笑。
“建木安在,她却抢了六界碑。”
“不懂魔尊在紧张什么。”
天藏嗤笑一声。
摇头不论。
“我用昆仑,换你浮生珠。”
赵川玄倒吸一口冷气。
5
“我原是神。”
“承了父神亚父再造骨血。”
“有天地最精纯的先天神力。”
“我本该匡扶这天地。”
“这天地却容不下我。”
“我救世不成便灭世。”
“只因我不能留下一个没有希望的世界。”
“我燃尽了瑶池,焚毁了建木。”
“却对一枚种子再下不去手。”
“我们太像了。”
“我活了许久,这三界六世,没有我的同类。”
“凉灼是我在这世间的念想。”
“我亲手送她入虚无。”
“因为我要替她守这不美好的三界六世。”
“可是那昊极老儿说她欠一场劫难。”
“是与我无关的情劫。”
“我看着她下来,看着她走开,看着她踏上命定的路。”
“我愿守她同这天地永恒。”
“可我拿不走她唯一一颗的真心。”
天藏轻笑。长睫掩住碧色双眸。
6
“你可记得,凉灼爱过一人。”
赵川玄冷冷盯着天藏。
“昆仑弟子皆知,凉灼一生,只心悦一人。”
“那人,可用第二十四颗浮生珠。”
“言成隰已跳下冥海。”
“你凭什么?”
天藏懒懒着,看了赵川玄一眼。
“那是她伪装,我当然知道她有多绝情。”
“她永不会对言成隰说,欠你的,我还了。”“可她心知肚明,她只是为了好玩。”
“与其说她是为还前世债,倒不如说她是一时兴起。”“她对什么都好奇,也就对什么都不在意。”
“凉灼无论如何,学不会珍惜。”
赵川玄一句话堵在嘴上。
好么。
天藏挑眉。
“凉灼这人,冷透了,也偏执极了,有多热烈便能有多狠绝。”
“她可以骗过所有人,甚至她自己,但是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占有,永远不会,为任何停留。”
天藏又阖上眼,仿佛看到了沉痛的回忆。
“她当然可以做任何她想要的事。无论兴致所起,还是心内所思。”
“她寻前世也好,灰飞烟灭也好,招惹凡人也好。”
“从无情无欲的虚无,下到沾染浊气的神界,再走到红尘滚滚的人间。”
“无非是仗着一腔执念。”
“我看着她碎了又碎,忘了又忘,把自己搞得。”
天藏久久沉默。
风起,满头金发若羲和流淌。
“醒时,我可能会杀了她。”
“因为,她没有心。”
“可我有。”
赵川玄默了一默,总结道。
“你可真是个混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藏仍歪着,笑得爽朗。
7
那天。
凉灼将赵川玄送至昆仑后,便独自前往了往生地。
她跳下冥海,在尸山血海里挖出了第二十四颗浮生珠。
那是五百年前。她仙修不成,爬回了天界时,扔下的。
第二十四颗浮生珠,内敛无华,古朴顿挫。
属于心的位置。
在修出了第二十四颗浮生珠后,凉灼终于明白,那欠缺的第二十四枚,原来仅仅是虚无之主的一颗真心。
不经人间苦,不知人间情。
在虚无界时,二十三颗浮生珠开,过去未来看见的那人,原来,正是自己罢了。
心里的窟窿。填不上了。
证得虚无之主位,她也再不需要这心去感知了。
凉灼笑笑。
有些痛,需要细细回味。
但,有些自由,需要一无所有。
界碑永锁。虚无浩瀚。
从此,她再无心入人间。
8
那夜。
昆仑雪巅。
赵川玄被手中玉芝扇烫醒。
白玉骨扇转瞬化作荧荧流光,精脆浓郁,欲滴欲裂。
冥冥之中,赵川玄听见声声悲伤。
凉灼赤脚走上白雪,一步步都沉默。
眼泪流干,身僵如木。
呼吸间,呕出红重的血。
转眼,青丝褪作银发。
泼天灭地的恐慌,如潮水般湮没而来。
赵川玄心痛得不能动弹。
他看见了。
我要问问神。
我要问问天。
神啊,你为何这样对待天下众生。
我们何罪之有。
我们何去何从。
如果一切没有意义,我们如何前行。
善的,你伤他,美的,你毁他。
众生皆苦,你看不到,天地尽哀,你听不到!
神!你不配为神!
天!你妄为天!
赵川玄抬头望着,回音阵阵。
“你可知悔改?”
“你可还留恋人间?”
“你可还愿沾染红尘?”
世间美好我再无半分念想。
凉灼笑出了泪。
但是,“我不愿离开。”
“人间有一人痛苦,我便永不停止求索,天地有一人赎罪,我便永不安心康乐。”
赵川玄闭眼。
“我永不停留。”
晴天的一雷响,直直劈下。
赵川玄看得分明,她一步步踏回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