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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不吃你的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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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盛夏三伏之际,昼夜与松对饮,炎暑熏,汗流离…
景月躺在树枝上,熏熏然学着老爹喝多样子高歌。
手中酒壶滑脱,想也没想侧身去追,竟忘记此身所在。
浓密的树叶同他身体摩擦,身体不受控地下沉。
树下,有个花白人影。
景月张了嘴,想叫他快跑。
对,他是想叫那人快跑,而非让开。
因为他知道,下一刻,自己…会杀了他…
‘快跑——’
‘大王,醒醒!’
‘呼,鸭蛋。’
‘你又做那个噩梦啦。’
‘ ……’
大口喘息着,擦了把额头汗渍。
目光停在桌上,越州绢纸、晓河笔庄的兼毫、屯溪松墨、澄泥砚、寿石印、昆仑玉的环佩、玛瑙坠的琉璃灯盏……
都是好东西。
可这些好东西看在景月眼里,跟刚刚脱离的噩梦,也无多少差别。
‘大王,粘公公送来的千年结,香的很。他说让你准备好晚上穿的里衣,将这香结提前放在衣服上熏着。’
接过那块小木片,景月眼神不住发呆。
侍寝……
妈的,什么鬼。
阿妍姐姐,阿征,赵家哥哥,前头排着仨,凭什么把我提溜出来!
眉头皱紧,景月心里浮上主意。
人呐,活一辈子,谁还没个对自己发狠的时候。
‘鸭蛋,去给我找点猫毛,快,一定赶在…晚上前!’
……
月亮挂在柳梢头。
宫里偏在这时来人,让凤玄有些不愉快。
去到厅里相见才知,原来是外邦进贡了新鲜奶提子。皇帝和贵妃吃了好,便顺带连夜赏赐过来。
奉旨的公公是贵妃宫里人,特意告知,皇帝有令,玄王寻常接旨,不用跪。
接了旨意,那公公还不愿走,打开装提子的锦盒,绵绵不绝地介绍起这提子如何得来不易,是贵妃善意提醒陛下应该与兄弟共享……
景月穿着那件香喷喷的里衣,给卷在棉被里,由几个小公公扛着走。
他很不适应这种送货上门的形式,觉得自己就像块猪肉,抹了油撒好盐,唉声叹气地等着上人餐桌。
阿嚏…阿阿嚏!
粘公公听见,忙催促几个扛人的脚步利索些。
‘景公子,这天儿入夜是有点凉,您忍忍,马上就到。’
……
总算摆脱了送旨公公纠缠,凤玄回的迫不及待。
庆云殿是他的寝殿。
他前脚跨进门槛,粘公公后脚从外头合了门。
站在宽阔廊阶上,对月深呼吸又长出气。
三十四,正是一个男人虎狼的年纪。
我的王爷,你这荤腥沾的虽迟,可也真是精挑细选。
十四,多嫩的肉啊,咬一口就要冒汁呢~
呵呵,粘公公笑的老怀安慰……
可这笑容还没维持一下,殿门里传来惊呼:
‘月月 !’
粘公公心里跟着一秃噜。
紧接着,殿门打开,凤玄急喊:
‘快,传御医 !’
……
景月身上红疹退了不少,御医不容小觑,药效很快。
柳诗妍在院子廊下张罗人麻利的起了个小厨房,然后亲自操持,炖了一锅排骨汤。
见她用小砂锅端进来的热汤,凤玄道:
‘御医说了,人醒后要先吃清淡。’
柳诗妍福了福,往砂锅盖子上遮了块厚布,道:
‘阿月从小就不是个能听医嘱的性子,每次生病,睁眼就要吃肉喝汤,不给他,就不会乖乖吃药。’
‘妾的汤都是去了油的,比清粥有味。王爷若要他好好吃药,最好先给他喝汤。’
……
君不果行,襄公之適梦也…三月,公如楚…
凤玄立在那扇熟悉不过的红窗外。
窗内,是少年的他和青年的兄长。
叔父举了书本,在为他们讲解。
一只黄鹂鸟儿飞过窗棱,少年的凤玄转头去看。
两个凤玄的目光交映。
窗外的随着窗内的转头,看向身后那株古乔。
乔木茂盛,秋日阳光想要穿透枝丫显得异常艰难。
少年凤玄禁不住想象,他想冲出课堂,想抱住树干,想向上攀爬,想到树的顶端…
阳光落下来,落在树上,在人身上,照的睁不开眼…
叔父严厉的斥责打破少年脑中幻想。
没有阳光,一沓白宣落在桌案。
因为分心,少年被罚抄书。
窗外的凤玄盯着亦是属于自己的背影,轻轻叹息。
转身,来到树下。
仰起下巴,哗地,浓密叶缝给人从里拨开。
眉目闪亮的仿若天上落下的星。
那张脸对他笑,贝壳似的牙齿露出来。
‘鸭蛋!’
凤玄从梦中惊醒,有人在拉他的衣摆。
……
‘怎么不点蜡’
‘什么时辰了’
‘天好黑啊’
‘呜呜,头疼…’
景月发出连串问话,得来的是石沉大海的安静。
好在,他也并没指望有回应。
一双手在床边摩挲两下,沿着他的手臂到肩头…
‘笨死了,相面那,脑壳在这儿。’
景月主动给那手指引。
拇指从眉心点按,滑过眉骨,揉在太阳穴。
许多指头整齐地插进发丝里,力量不轻不重。
头上的紧绷被这双手缓解,景月忍不住舒服地哼唧下。
‘你这丫头总算长点本事,以前那股手劲儿,恨不能掐爆我…’
‘ ……’
‘呵——欠’
‘这次牺牲有点大,以前薅秃了老爹的莺歌做踢毽那次,也没今天这么厉害啊…’
‘你从哪儿找的猫啊…’
‘果然,这王府里的猫就是要比咱家的凶,和他主子一德行…嗯,别停,继续按…’
黑暗中,凤玄脸上神色看不到。
这孩子眉骨有些高,相书讲此等人性不稳,果然没错。
御医说他是着了邪风染上风疹,此症若医不及时,要人命都是寻常。
想到景月明知自己碰不得猫毛,还刻意为之的目的,凤玄不由在心里默默发了下狠。
好像咬这小家伙一口,恼人的…
若非御医来的及时,诊看迅速…那后果让人不敢想。
只差一点,就要失去他。
凤玄咬住了自己后槽牙。
皱紧的眉心忽地松开。
是景月打着长长呵欠,抓了抓他的手腕。
黑暗中,那种亲昵的形态,令人有些醉意。
‘放心,鸭蛋…大王,一定…带你逃…出去……’
手指下的人,呼吸沉稳。
手指的主人,气息急促。
逃出去,你要去哪儿,能去哪儿。
想走么,问过我…
床幔轻轻晃了晃,那个原本坐着的身影似乎沉了下去。
景月很快进入梦乡。
他打了赤脚在暖烘烘的池塘里抓鱼。
好大的一条银龙…
呜…这鱼太坏了,怎么还会咬人的!
……
街道上熙熙攘攘。
养了半月的景月周身已看不出半分病过模样。
凤玄瞧着那对聚在糖葫芦摊边的主仆,浅笑挂在唇边。
果然,柳诗妍的主意不错。
自从病中,凤玄接了趟林氏夫人来,母子两个见面后,景月对凤玄似乎也少了些抗拒。
‘我要枇杷,橘子,山楂…’
‘哎呦,小姑娘,你吃的了么!’
‘我家鸭蛋要吃,你管呢,接钱!’
从糖葫芦摊里退出来,一高一矮,少年女娃引来许多瞩目。
少年嘛,是因为长的太好,好的让人不由得不多看。
女娃吗,嘿,忒能吃,十个糖串在手里,每个看的人都在想,吃的完么,怎么吃啊!
景月是给人看惯的,显的比较麻木。
凤玄确不乐意了。
作为跟班的粘公公察言观色,立刻识时务地带路,将三人引进了合浦楼的雅间。
‘景公子,当心些,别掉下去。’
见景月半个身子几乎透出围栏,粘公公好意提醒。
‘吃糖么!’
凤玄的话问的不轻不重,但那主仆俩反应强烈。
同时回身。
‘这叫棉花糖,这个是芝麻的,那边的是酥心…’
‘嗯,好吃啊。’
‘哎,你不吃嘛,给。’
接过景月递过来的一粒酥心,凤玄显的有些受宠若惊。
可转头,景月又抓了两颗酥心塞给粘公公。
‘吃吗,都吃啊。’
粘公公面色尴尬,凤玄眼底失落。
呜哇——
街上的哭嚎声打破房间里的气氛。
景月又扒在围栏边看,不一下,眉头拧紧,手里抓的糖都给他当了暗器丢向楼下。
‘放手,臭贼子,你给我站着别动!’
……
合浦楼门外大街上,壮硕汉子气的横眉快竖起来。他脚边,坐着一对母子。哭声就来自她们。
‘这是老子媳妇儿子,我想卖,你管得着吗!’
‘什么玩意,卖老婆孩子,你也说的出口!’
‘几尺高的汉子,膀大腰圆,如何不能活计,不养媳妇不养儿,那你娶她生他作何。臭不要脸!’
‘你家爹妈莫不也是靠着买卖你才过活的。生你养你,就是要你成人了做这缺德冒烟的营生的!’
‘寻常人家养个猫狗还要喂要抱,你倒好,拖着人上大街没皮脸!’
‘你媳妇父母养孩子又嫁给你,就是为了让你把他们女儿卖的么。当初选你怕也是瞎了眼!’
汉子没想到,这少年郎看着精精致致,说出的话却像是连环炮,根本不给人喘气。
周遭围观的听着,还不老少给叫好的。
粘公公见景月去管这样闲事,又瞧那汉子模样,生怕他吃亏,已经叫了暗卫在周遭保护。
可令暗卫们更紧张的是,他家王爷也掺和进来。
凤玄几乎紧贴了站在景月身后,眸似冷翠,周身杀伐气息让人看了望而生畏。
看热闹的也都不瞎,看的出景月这边势力不俗。于是,拜高踩低,骂汉子的声响附和的越来越重。
众人都难预料的是,那汉子竟然忽地蹲地,呜呜抹起眼泪。
本以为是壮贼子,却忽然化作小儿嚎,这变化让人招架不住…
所有人,包括景月都愣住。
随之,那对被他拽了要发卖而哭泣的母子也围住汉子,跟着掉泪。
‘我相公不是坏人,不要这样说他。’
‘他是与戎狄战场退下的兵,朝廷抚恤养不活我们,他又有伤,做不了重活,这才不得不…呜呜’
‘山西的商家采买家奴,他想我们娘俩跟去,也是为了给孩子留个活路…’
景月愣怔着,像是做梦。
目光在地上哭成团的三人绕一圈,取过鸭蛋手里一个完整的糖葫芦,拿着塞进地上男娃手里。
见了甜的,小男娃立刻止了哭声。
‘你受了什么伤,治不好的么,要多少钱?’
拽出腰里钱袋,刚想塞过去,不知为何犹豫。
手指在钱袋上揉了下,景月松开拉绳,口朝下,咚咚咚,将银块一粒不拉的倒进女人手里。
‘钱都给你,不少了,除非他是绝症。’
‘不,不是绝症,就是胳膊刀伤碍着筋骨,一条使不出力,一条只能用半分。’
女人对着景月磕头如捣蒜。
‘相公,这些钱,可以看病,你不用卖我们了……’
……
重新回到合浦楼上,凤玄眼睛不禁在景月腰上坠着的,那个扁了的钱袋上打量。
‘很重要么,舍了银子,不舍钱袋。’
景月揉了揉钱袋上绣着的飞鹤,笑的有些苦。
抓了颗芝麻糖进嘴,想用甜味遮盖嘴里的苦味。
‘捡的,就是喜欢这个花样,少见,用习惯了,懒得换…’
景月脸面转向外侧,似乎不再想继续话题。
鸭蛋盯着主子,眼里少有的挂着担忧。
这对主仆忧郁的空档儿,另一对主仆则别有深意。
粘公公有些惊诧,目光在钱袋和凤玄之间,趋寻好几圈。
凤玄端起茶碗,轻轻晃动茶汤,一副心情大好模样。
……
鸡鸣寺,湖泊环绕,荷风袭袭。
除了乘船途径外,就是一条狭长水廊可以抵达寺院山门。
这座水廊建筑独特,曲曲折折,四周是高大奇异的湖中巨柳和水芙蓉。
今日入寺想来凤玄是有提前安排,不然不会廊上湖上都安静异常。
粘公公和鸭蛋乘船,凤玄则和景月走在水廊上。
远远的,能看到,全程,两人并没过多言语。但是,不知为何,景月一直都给凤玄拉着手走路。
两人一个身前一个身后,像是前头的拖着后头的。
这个形容很真实,也符合景月此刻心境。
他不想去鸡鸣寺,可这位权势通天的王爷要去,没人能拦,同样也没人能拒。
所以,他就这样,不情不愿,半推半就地,给凤玄拉着走了一道。
距离山门越近,脑子越乱。
跨进山门,老僧来行礼,景月慌的甚至连回礼都忘了。
好在,烧了几炷香后,凤玄并没带他往那株老榕树下,而是绕去后院临水的凉亭。
两盏苦茶端上来,还有四碟糖果子。
粘公公叫住鸭蛋,说是带她去吃寺里有名的竹水素面。
凉亭周围一半是雏菊田埂,一半是细条竹林。绕着寺院的湖泊在亭子外头拍着水花。
将裹满白糖的栗子糖片递过去,也接了。只是,他吃的有些魂不守舍。
没有话,也很好。
凤玄静静的,细细的,看着眼前人。
白糖渣滓亮晶晶地站在他嘴上,光线映在上面,红的红,润的润。
景月心口因为那棵榕树,还有那些旧事,七上八下不稳当。眼皮垂着,自顾自吃和想。没注意,自己在对面人眼里,比他手里的糖片更像糖片。
‘月月,我想…吃…你。’
景月的魂儿总算给找回来。
抬眼,和凤玄对望。
不知为何,他脑子里一直不通透的那道光,刷地亮了。
灵光乍现。
景月此刻,忽然明白了凤玄口中那句吃你的真意。
危险感油然而生。
看了眼手里糖片,想到这是刚才凤玄给自己的。
于是,吞咽口水,倏地将糖片扔在地上。
‘我不吃你的糖了。’
就好像小孩子间游戏,我不吃你的糖,你也不能要我的玩具。
可,凤玄不是小孩子,他想要的,也不只是玩具。
手腕发紧。
身子向后的本能都未能来及施展,景月就被一股大力拖拽了,扑进凤玄怀里。
‘月月…你,一定是…甜的吧。’
‘ ……’
没错,凤玄满意极了,嘴里的味道,甜软直达心底。
景月瞪大眼珠,一眨不敢眨,眼睁睁看着…
他试着推,推不动,想踹,两人间位置让他找不到发力点。
嘴上的劫掠没有离开,腰迹,又多了…
凤玄的气息变重,景月的也是。
一个动了情,另一个满腹委屈。
看了你两年,等了两年。
终于,你在我怀。
不会让你离开了,你想,也不成。
爹娘在家的哭骂,皇帝旨意上那个扎人眼的…赐字。
一乘暖轿,没有任何说法,给抬进王府。
阿姐,阿征,赵家哥哥…他们的遭遇和经历。
谁没有家,谁又有必要,非的到这玄王府中安身立命。
……
嘴里的味道融入什么,变得咸咸的。
凤玄抬眼,看到景月一双大大的眼睛,浸满了水。
‘月月,我…别哭。’
‘你若不愿,我不会勉强,我等你,好不好,别哭。’
凤玄的安慰看在景月眼里,全是虚情假意。
‘我对王爷,算什么?’
‘阿姐是什么,阿征是什么,赵家哥哥呢…’
‘制衡权柄,惩治不听话的臣子…我们这些人,在你们皇家兄弟眼里,不过是个物件吧。’
‘等,王爷何必等我,不该等我。’
‘景月不是个好物件,用的不顺心,王爷打碎就是,自有更好的,送来给你…’
湖上水风送入凉亭。
苦茶已经冷透。
景月像个受了冤枉和大委屈的倔强孩子,直直站着。
他的一只手给凤玄攥住。
两个人,都格外安静。
凤玄心里,全是懊悔。
一天里,景月对他笑,跟他说的话也比往日多。
于是,得意忘形…
他的失控,败坏了这些日好容易建立的好感。
‘月月,对不起。’
虽然知道已经无济于事,可凤玄还是说出这句话。
所有情感压抑心底,他太想…太想让景月知道。
无论如何,终究…都还是,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