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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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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崇昕自记事以来便在浔水生活。
他前半生说起来并不光彩,在街头买过技,在田里浇过粪,给富贵人家当过上马的脚踏,过得好的时候在学府替了一段时间的教书先生,在浔水的官府当过幕僚。
他摸爬打滚地活着,几乎将这人世间的东西都学了个遍。
人生的第一个转机,大概就是被荀安王李郤相中,请了他回府做了幕僚,那人惯来没什么门第之见,是个心里有大义的人。
可是他至今仍然说不出,这个转机到底应该是褒义的,还是贬义的。
荀安王看重他,会处处询问他的见解和谋略,将他视为自己人,两人常常促夜点灯长谈,他本以为他的下半辈子便是在荀安府为李郤鞠躬尽瘁,替他出谋划略了。
但是后来那官府被内鬼陷害,就要被安上谎报税录之罪,情急之下,为了保护他的妻儿不受牵害,荀安王李郤抛弃了他的大义,将一切罪名全部推到了出谋划策的幕僚仲崇昕身上。
李郤被降了官职,罚了好些年的俸禄,但好歹荀安府保住了。
仲崇昕只是被人压着,抬头沉默地看着这个在他眼里是仁者正士的人口中言辞凿凿的“外人”二字。
丑态毕露。
无论曾经拍着他的肩膀如何温情地对他说,你无亲无故,以后我就是你的兄长的人,最终还是将他推出去当替死鬼,而百般辗转千回,他只是道,
“对不住,这世间没有比至亲之人的安危更加重要的了。”
李郤只是在告诉他,血浓于水。
直到荀安府同监察司的人一起抓到真凶的时候,他已经在牢里呆了两个月份了,牢里常年阴暗潮湿,他又是负伤进去,待久了腿上便落下了疼痛的顽疾,夜夜折磨着他。
有时候将死又不死之际,他只能死死地扣住冰冷的锁链,疼得指骨不停颤抖,喘着一口微弱的气。
活,他想活,谁都拽不走他。
仲崇昕沉冤昭雪出狱的时候,他拖着两条半残的腿缓慢地走出大街,被紧紧尾随的两个荀安府的下人给拦住了。李郤想要补偿他,希望他能继续留在府内。
仲崇昕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街道旁因为由秋入冬而已逐渐泛黄的枯叶枝干,他在牢里呆了二月有余,进去的时候这里的花树尚繁茂可爱,出来时却已顿失了色彩,干瘪寡淡。
他身着一层单薄的白衣衫,孑然一身立在枯涩的寒风中,腿弯处一阵一阵尖锐的疼痛消退不下,他瘦削苍白的手指动了动,又垂下。
王爷,收留与知遇之恩铭感五内,就此别过吧。
李郤收到那两个下人的传话时,轻轻闭了闭眼。
后来闵老头摇着酒壶问仲崇昕,若是重来一次,在那个乌云微散、恰逢初霁的下午,还会不会跟着李郤回府。
闵老头是一个年纪不小,修为却不高的糟老头子,带着一群大大小小的人躲在幕阜山里,却自称立为重心派,可他手下的那些无论是青壮年还是孩子,身上一丝内力都没有,就和普通老百姓一般没有自保能力。
这老头惯来没什么悯人的心,旁人都觉得这话缺德极了,答案明明显而易见,还非得上赶子扒人家的伤口。
而仲崇昕却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捏着酒盏稍作思考,“会吧。”
“不跟着他走我就饿死了,”他摊了摊手,垂着眼没什么骨气道,“虽然现在仲崇昕又臭又招人嫌,但好歹他还活着。”
“啧,真惜命。”闵老头皱着脸不屑地哼一声,“活着有什么好?这世间腌脏又晦气。”
仲崇昕往后一靠,哼笑了一声,“活着有什么不好?可以瞧遍这幕阜山上日长篱落,品遍这村水山酒,这山上女子也甚是赏心悦目,您看有没有意向,何时许配一个意中人给我?”
“想得美!臭不要脸!”
闵老头呸了他一声,仰头灌了口酒。
他扭头看了眼远处花丛里滚成一团的几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眉间带了一点忧虑,原本叭叭叭不停的嘴儿安静了几瞬,突然间被一道传来的笑声惊了回来,登时怒目圆瞪地跳脚。
“玩!愣儿大的人还整日在地上打滚,出息!”
他的话还没把地上的人给吼起来,就听见远远得传来一道呼喊,“阿翁!阿翁!”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娃跑来,指着山脚的出口处道:“有生人上山了。”
她掰着手指头想了下,“好像有十……十一个。”
…
仲崇昕那时虽已在山上二月有余,但对于他们这群人的情况却一无所知,一来是不感兴趣,二是闵老头心存警惕有意隐瞒,他便也从未开口过问。
可变故总是发生在一夕之间,仲崇昕忽然想起多年前曾有人牵着他走进一家茶楼酒榭,经过一人时忽然被捉住了手腕,老者手指指腹粗粝干燥,声音沉浑,“这小子的命格,充煞,克人克己,这位伙子,你是他爹吗?”
这一番话可谓是不了得,可周围人却没什么反应,这老头平日里满嘴谎话,逮着一个牵着孩子的父母就一顿故作高深咬文嚼字,各种胡诌就等着人家为了孩子巴巴上他馆子里给他送银子,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往日里要么迎来一顿臭骂,要么对方慌忙地上前追问,但这一次不同,牵着仲崇昕的纤瘦男子只是沉默了半晌,随即弯腰无言地伸手拿开老者抓住仲崇昕的手,再牵着他一步步走上楼。
背后传来老者粗哑低沉的声音,似乎沉蕴着一点点惋惜,“若是有空,便多带这孩子晒晒太阳吧。”
阳光是慈悲的,洒下的是普度众生,给那些天生命里阴损的人添一丝阳气,让他们命运出现一点转圜的余地,不可不谓世间最平誓抚人的存在。
而后仲崇昕时常怀疑,是不是自己身上阴气过甚,所以自己才会和乌鸦成了精似的,走到哪哪里便要遭殃。
也是直到躲在幕阜山的重心派的这群人,被一群野心勃勃的武林人士发现而挑起一场腥风血雨的贪欲的战争时候,他才知道闵老头一直隐瞒着的,他们这些人的真实身份。
江湖中有一本叫《渡言》的书里有记载,这世间存在着一种人,他们天生筋脉奇特,练武的天资奇差,可他们的血液却是催进炉鼎炼化的绝佳药物,这一言论曾被一位江湖中人验证了其真实性,于是江湖便掀起了对这些“药人”的腥风血雨的争抢。
而这一类人,大都来自于平日里以药材自渡引气的盘山家族。
接着便有人刻意在江湖中散播盘山家族霸占生长药材的荟灵湖,并传播有毒物的谣言,人们借此要讨伐盘山家族,谣言传得轰轰烈烈,那些平日里将公正挂在嘴边的大门派,都选择在这时候闭口不言。
而后这个家族总是出现族人失踪下落不明的情况,却是行事者刻意,包庇者有心。
直到这些被那些丧心病狂的人称之为“绝佳药材”的幸存者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很久,这个风波才稍止。
却不曾想,他们躲在了幕阜山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里。但即便再隐蔽的地方也终会有暴露的一天。
直到消息在一众江湖人士里沸沸扬扬地传播起来的时候,情况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有人垂涎不已,有人暗中谋划,原本虽荒芜却和熙的幕阜山被笼罩在一种名为死亡的阴影下,人们扬言要烧山的恶毒话语盘绕而起,搅和着幕阜山四起的暮色。
面对时不时而至的四方的围击夹攻,岁数已大的闵老头早就力不从心,消耗过度两只老眼便越发浑沌无神,一众大大小小的男女小孩无措地聚在他边上,含着泪一声声喊着“阿翁”。
他是个不擅长叙情的人,即使到了这个关节,只是强撑着板着脸摆手挥散了他们。
他的老眼昏花混沌,有些看不大清人,只得瞧见个人影,一群人被他强制赶出去后,却不曾想还有个人静静地站在角落没出去。
仲崇昕上前一步坐在案几的对面,看着面前的闵老头,他已是老树枯竭,出气多进气少的状态了。
老人枯巴巴的手指抓起了面前的酒盏。
“你过来,陪我喝几杯。”
将死之人其实已经尝不出酒的味道了,但老头依然固执地挖出了山上埋着尚未酿好的酒,似要将那烈性和着骨灰一起埋入地下。
这一年幕阜山上的木槿花开得比往年迟了些,山上除了些野蛮生长的树,了无所有,拂过的风薄如凉水,透过木制窗棂细细地掠过没温过的烈酒。
老头吞了几口酒,卡着口气声音略有些嘶哑,说话间气息有些不足,嘴里却依然絮絮叨叨地,“上回我给你指的那地儿,记得吗?可别给他们瞧见了,唉,我这一身老骨头哟,可终于要歇下了。”
仲崇昕的手指在酒杯的衬托之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的眼眸清明寂寂,嗓音平平,“我记不清了。”
闵老头哼笑一声,“你不就是嫌那地儿又偏又陡吗?老头子我偏要葬在那棵树下,不然我可死不瞑目。”
仲崇昕没再反驳他,低头安静地喝了口酒。两人都没再说话,就好像一心都扑在酒上一样,经历了长久的静默,又似有什么沉在心口,让人窒息难当。
老头咽下酒杯里最后一口,便已经拿不动酒杯了,颤颤地放下,眼珠子里的光彩越发淡,他吐出一口气最后还是开口。
“你,替我照顾一下,他们,成吗……”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他用的是“照顾”,而不是“保护”。他只是在求他能够在他们死之前让他们过得好一些。那些人终日逃不出死亡阴影的笼罩,与其惶惶不可终日,还不如给个痛快。活了大把年纪总有人嫌他顽固,虽然他不信命,但他认命。
悄无声息的风四处拂过,也在下一个瞬间毫无预兆地带走了老人的呼吸。
窗外吹来的风孤寂入骨,随着这滚滚烈酒烫入心喉。
“……”
仲崇昕不言不语,只坐在案几的另一端,沉默着吞下一杯又一杯的酒。
杯盏交替间,直到酒壶只最后稀稀疏疏地落下几滴时,仲崇昕才将它放下。
酒的烈性其实不大,只是拍泥开封过早了些,没有正中时候,他阖上眼,感受着喉间未褪的又苦又涩的酒味,喃喃了句,“酒是好酒,太苦了些。”
“你走吧,你替你顾着便是。”
这件事一度闹得很大,在桃京浔水沸沸扬扬在人们口中被传了好久。
没人知道幕阜山里的人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忽然都消失不见的,外头那些守了好几天的人气急败坏,却不敢贸然上山,幕阜山布满了机关,对外来人充满攻击性。
一场大火肆虐了本就荒芜的幕阜山,猖獗的烈火过境后,徒留下漫山的灰烬和烟气。
最后仍是一无所获。
而彼时仲崇昕正躺在潮湿冰冷的地上,他的肋骨几乎碎光了,在巨大的疼痛里昏昏沉沉晕了又醒,再吐不出一口血,半睁着眼睛等死。
他不知被打落在了哪个偏僻陡峭的山谷间,这里一丝生气都无,他失去了行动能力,只能感受着生命一点点地从身体里流逝。
倒下的地方旁边恰好矗立着一株枯树,于是他目光中映着一截纹理歪曲的树枝,在疼痛中视线糊了又清,直到意识朦胧间听到身旁传来一声轻脆的木棍断裂开来的声响。
近在咫尺。
仲崇昕动了动手指,努力地想要撑着沉重的眼皮。他看到一个人突然闯入了他的眼帘,正弯腰俯身看着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他。
仲崇昕这下看清了,这人是一名女子,穿着一身土灰色麻衣,头顶着尖顶大斗笠,长的煞是好看,远山眉细长而舒扬,颜色略淡,清秀开朗。
他心中突然爆发了强烈的求生欲望,一只没骨折的手臂抬了起来,在一瞬间猛然抓住了她的衣袖的一角。
关兰双自打退出江湖一路走出来,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了,她俯视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仲崇昕,语气平静地问了句。
“想活?”
他和她的眼睛对上,开口声音嘶哑道:“……想。”
关兰双放下背上的行囊,伸手先为他封住了身体上的几处穴位,阻止了一时的血液流失,这才翻开包袱拿出东西为他做了个简单的治疗。
她起身环视了一周,然后弯腰将地上的人给背了起来。
她不是菩萨,这要是换在平时,把命拉回来后便会扔在一边,但这里太过偏僻,这要是将人扔下等于让他去死,捞人还不得捞个全的,要不然可白瞎了她方才在他身上用掉的药。
山间的路陡峭不平,仲崇昕半途在剧烈的疼痛昏迷了几次,再次醒来的时候,旁边正发出巨大的声响,似一口大锅砸在地上的声音,他勉力睁开眼睛,刚一转头,就看见了那救了他的女子正拧着眉地看着台子上一片的狼藉。
“……”
他一醒,关兰双就知道了,暂且将手里的东西放了一放,拍掉手上的灰走到他旁边静静盯了他几秒,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一股沉厚的内力拍下,似涓涓细流般扩散到下去,那股五脏六腑搬了家的感觉顿时消了大半。
他轻咳一声,感觉喉间一股恶心的血腥气。
一时间静默无言,直到差不多了,她才缓缓放开手,往床边一坐,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仲七。”他的目光从木板上破了的那个大洞而露出的外面的景象收回来,平淡地垂下眼。
“我叫仲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