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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番外二:秦杪(1) ...

  •   全家被赶出秦家府邸那一年的五月节甚是艰难,虽然之后的几年也异常艰难,但那时大家刚刚经历大起大落,心里的委屈震惊足以逼得人疯掉。福六嫂是个念情谊的人,我和哥哥弟弟一起住在她那里,五月节那天我跟着她去街上卖花糕。她赶上节日便去街上卖自己做的花糕,我从小就很喜欢吃。
      福六嫂从前是我娘的乳母,丈夫儿子从军报国,战死疆场。于是到了年纪也没有离开我家,小时候常常是福六嫂照顾我衣食住行。我有个二姐,也是福六嫂带大的,爹娘都十分疼爱她,可惜十五岁的时候就病死了,福六嫂常叹气说道:“那天来了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轻郎中,说自己行走江湖,会很多偏方,老爷夫人高兴坏了。可是那天晚上二小姐就走了。”二姐走后不久我娘便怀上了我,所以爹娘一直觉得是二姐回到秦家了。被二姐体弱病死的阴云笼罩着的秦家在我会走路之后,就让我学武,强身健体。
      而事实上我与二姐全然不同,画卷上的二姐身形娇小,笑容甜美可爱。当时已与二姐订下婚约的程家少爷不久就在家中自缢身亡,程家归责于我家,于是便不再来往了。
      回到我九岁那年,福六嫂带着我在集市上卖花糕,是我这一生里与唐令最初的相遇。六岁的小姑娘穿着红亮亮的长裙,身边跟着两个侍女,一个手里提着很多好玩的好吃的,一个跟在她身边,手里提着钱袋。他们在花糕摊前停了一会儿,唐令稚声稚气地问:“婆婆,姐姐,你们这里卖不卖桂花甜酥啊?”
      福六嫂道:“大小姐,没有桂花甜酥,有槐蜜花糕要不要尝尝。”
      唐令摇了摇头,眨着圆圆的眼睛,“不用啦,我娘只喜欢吃桂花甜酥的,婆婆。”然后转头对侍女说:“五姐姐,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我看着唐令飞舞着的绣金红裙,很长一段时间都挪不开目光,直至唐令消失在人群里。然后我发现我如此地羡慕她,如此地羡慕她还能迈着轻快的步子,一脸稚气。
      “那个小孩子是谁啊?福六嫂。”我问道。
      “唐相的长女,这两年每年五月节都来集市,要逛很久才回去。长得很可爱,很多人都认识的。”
      那一年冬天的的时候,我娘带着小妹回娘家了,我打死也不愿意寄人篱下。在外祖母家,我们并不受待见,我娘断绝了与秦家的关系,这才被人接了回去。我跟着爹爹和几个哥哥离开了京城,去投奔远房亲戚。没过几年,到了我十二岁,我爹便放弃了希望,因为那些亲戚听说了我们家的罪名,没一个敢收留我们。不得已之下,我们搬回了京城,靠着我娘的救济勉强活着。逢年过节前,爹爹便在街上卖油布,我跟着哥哥表演些武术卖艺谋生。但是我在集市上再未见过唐令。
      十五岁时,长兄出了牢狱,市口问斩。我偷偷跑出去,想见大哥最后一眼。大哥没有看到我,数年折磨,我很难从他的脸上看到任何表情。大哥抬头看了看头顶炙热的太阳,然后垂下头去,露出后脖颈。
      热血,头颅,这些都是我不曾看过的东西。还有大哥脸上凝固着的表情。我吓傻了,踉跄着跑出人群,看见了到处找我的二哥。没等我说话,二哥把我搂在怀里,我这才觉得喉咙腥甜,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很久很久之后,我的噩梦里都有那天的阳光,人群的喝彩声。
      不久之后爹爹告诉我,他要把我送到丞相府去,他与丞相从前交好,我还与那唐家二公子有个婚约呢。我日日夜夜地哭,我问爹为什么不要我了。我爹这才告诉我,娘已经去世了,而随着大哥的问斩,秦家也到了被发配边陲的日子。
      我宁愿跟着家人们漂泊。所以二哥来找我时,哀求我留在京城。
      “这是秦家能做到的,最后的周全了,小杪,你留下来吧。”
      我们在丞相府门口等了一天一夜,我心里憋着气,一句话也不说,和父兄分开后,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因为我那时觉得自己是被遗弃在了京城。

      我并不认得唐榆,但是是他领着我从大夫人那儿出来。大夫人是个挑剔的美妇人,我以为她便是唐令的母亲。
      “秦杪,我带你去我妹妹那儿吧。”
      我拿着行李,跟在他身后,心里一直想着父兄有没有整理完行囊,如果已经出发了的话有没有离开京城。他们也许会回来,也许我身边还有亲人。
      唐榆领着我走到了一处别院,进了院子,厢房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穿素色裙衫的女孩。面色苍白,眉目清秀,托着腮看向我们,然后腾地一下站起来。
      她看上去很兴奋,迎上来说道:“我叫唐令。”
      我点点头,“我是秦杪。”几年不见,我不知她境遇为何沦落至此,但眼下我没有任何多余的怜悯可以分给她。所以我的表情大概很严肃,我也不指望她能理解我,我准备在丞相府住些时日,便抓住机会走掉,一路南下,去找父亲他们。
      但是她说要和我当朋友。
      一直以来,我都不太理解朋友这个词,九岁之前我一直在家中,身边只有几个丫鬟陪我玩,之后就是跟着父亲兄长四处讨生活了。朋友是什么,是在我秦家需要帮助时,却不管不顾,甚至落井下石的那帮人吗?
      唐榆在一旁出言解释:“秦杪,我妹妹就是个很单纯的孩子,没有恶意的。”
      唐令也跟着点头,很用力,看起来很诚恳。她说:“秦杪姐姐,我和我爹还有大夫人是不一样的。我可不是势利眼。”
      原来大夫人不是她的母亲,那她的母亲呢,是因为如此,她才住到这里来吗?
      这时丫鬟来传话,说郎中到了。唐令就跟着去了,边走边回头看我。
      唐令离开后,唐榆同我讲了这几年发生的事,唐令生母在她七岁时病逝了,而唐令是早产儿,身体一直不好,大夫人嫌她吃药治病开销太大,便将唐令处的衣食住行一并缩减。
      她幼年时穿的那件红色裙衫一直在我脑海里,和刚见的那身素色打扮怎么也重合不了。
      所以,对于一些人来说,长大就意味着可以承受更多苦难了吗?

      后来的那次杖责,我被按在长凳上,小厮在一旁一下一下地数着。奇怪的是,我什么都听不到,我只能听见那天在市口,行刑官把令牌重重地扔在地上的声音,人群中不知道谁在叫好。围观者给足了反应,刽子手也如约高高举起大刀。好像一切就该如此。
      直到唐令那声“住手”,最后一杖重重落下,疼痛翻涌,瞬时我便一身的汗。我咬住嘴唇撑着不喊出来。唐令跑过来,我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像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她说她知道,知道我没有错。
      大概从那时候起,我就对唐令产生了特别的感情吧。最开始,我以为我待她就像姐姐待妹妹一样。我没有妹妹,我是家中最小的,所以我学着兄长们的样子,娇惯着唐令。唐令不是个恃娇而宠的小姑娘,正相反,她总是患得患失,战战兢兢。所以我待她越好,她便越依赖我。
      最初几年,唐令生病的时候,老是喊起我的名字,她喊我“阿杪姐姐”。
      直到有一次入冬,唐令就算躲在屋子里也还是感染了风寒,睡梦中她抓紧了我的手。寂静的黑夜里,我隐约听到了自己心里的声音。唐令长得可爱,让我想起了早逝的二姐的画像。她们都是一般纤弱,若是有一天,她像二姐一样……我鼻子很酸,我与二姐素未谋面,但与唐令,已是相互依靠有几年了。我希望我能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也希望她能一直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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