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霁》之越

3、初霁

　　初霁永远记得，祖孙俩第一次爆发争吵的场景。

　　那是某天的午饭后，她端茶回来，刚进客厅，就看见老太太指着陆霖的鼻子，让他滚出去。

　　在此之前，陆霖从没顶撞过老太太，而老太太对家里的三个血缘孙辈也很爱护。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初霁只觉得奇怪。可作为外来者，并不方便插手他们的家事。彼时，她只是当着众多人的面，将茶水放在老太太手边，安安静静退至一旁。

　　后经佣人八卦，初霁才知道，陆霖那日是央求老太太，把他母亲——也就是陆家老二已经故去的二婚妻子，迁入陆家祖坟。

　　那年陆霖十一岁，也是初霁来陆家的第一年。

　　这个十一岁的男生，被长辈如此疾言厉色地责备，也只是捏紧了拳头，只字未言。腰杆挺得笔直，眉眼间不服输的劲儿，一眼让初霁赞叹。

　　开始也仅是称赞而已。

　　后来几次寥寥的相处，不过是他挨罚，初霁每每都“恰巧”给老太太递上一杯热茶，而老太太就算被这个陆姓孩子气得再狠，也会端起初霁的茶。

　　最开始初霁只是认为，老太太顾及她是外人，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但时间一久，渐渐演变成，只有初霁能哄的老太太消气。

　　即便是亲孙子孙女，也没有在奶奶生气时冲上去的胆量。

　　对于陆霖，初霁不止一次在心里骂过他蠢。

　　每次祖孙俩吵架，不过两种情况。一是陆霖不冷不淡的态度，二是陆霖提出把母亲葬入陆家祖坟的请求。

　　初霁不明白老太太对这件事的反感程度，也不懂陆霖对老太太的强硬态度，他可以尝试着，先和老太太缓和关系，其他事情再商议也不迟，为什么在最开始就要闹的家里鸡犬不宁，把自己的路堵这么死。

　　再者说，陆霖有长辈，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再看看她，这世界上，已经没有疼爱她的至亲。

　　陆霖，孝顺归孝顺，傲骨也是真的傲骨。但不知满足是真，不知进退也是真。

　　每次跟陆霖生完气的晚上，老太太总会把初霁带到阳台，拉起她的手，跟她聊过去的事。

　　不，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一个女人。

　　不是别人，而是陆二叔死于难产的原配妻子。据说她性子乐观活泼，也喜欢像初霁这样，抱着陆奶奶的胳膊撒娇。

　　听得出，老太太很喜欢她。

　　在每个诉说的晚上，老太太总会泪眼婆娑地看着初霁的脸：“你跟瑶瑶很像，她也喜欢大红色，也是长头发。”

　　瑶瑶，舒瑶。

　　初霁这才知道，老太太对她的偏爱，不单单因为她本人，还有一部分，源于对亡者的思念。

　　某年夏至前后，又到了陆霖母亲的祭日，陆霖再次在饭桌上惹怒了老太太，眼看着老太太要摔杯子，初霁手里的筷子“啪嗒 ”双双落地。

　　饭厅是瓷砖，落地声清脆。

　　桌上剑拔弩张的气氛被破坏，老太太神色淡淡，让佣人再拿一双筷子来，而后让小辈们接着吃饭。

　　初霁和陆霖无声对视，陆霖从她眼神中看出两个字：太蠢。

　　这次，又是初霁帮他解了围。

　　第二天傍晚，外面下了小雨，初霁去关窗，被余光一阵淡淡飘起的烟雾吸引视线，她定神看了会儿，双臂压在窗沿，看着他在细密小雨中，双指夹着一支细烟，慢吞吞抽着。

　　雨中抽烟，烟火不灭，也是本事。

　　细雨蒙蒙里，两人终于对视，陆霖蹲下，把烟头摁进地上一个小小的水坑，又随手丢进垃圾桶。

　　初霁“喂”了一声：“雨要越下越大了，你不回家吗？”

　　陆霖盯着她，一身白T恤湿漉漉粘在身上，他抬头看着二楼开着的窗户，声音不大不小：“方便请我上去坐坐吗？”

　　初霁才不怕得罪他：“不方便。”

　　“啪”地一声关了窗。

　　陆霖盯着紧闭的窗户，舌头顶着后糟牙，轻笑了声。

　　半分钟后，窗户被重新拉开，初霁面无表情：“喂——”

　　陆霖抬眼，一条白色的浴巾被扔下来，他伸手接住。

　　“回去吧。”初霁说，“以后别再和奶奶作对了。”

　　——作对？

　　这用词实在奇妙，陆霖单手拎着那条浴巾，一双眼睛如鹰般直视她：“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初霁回以笑容：“你也是。”

　　两人后面再见，总是有种莫名的暧昧气息隐隐流动。面对陆家人，陆霖依旧是不冷不淡的态度，少见的，对老太太的态度恭敬了许多。也经常明目张胆地盯着初霁看，后者将目光扫过来，无声瞪他一眼，他会朝她挑挑眉，挑衅又张扬。

　　第二次陆霖再来，手里拎着一盒小蛋糕。

　　起因是那晚饭桌上，陆慕笙生日，她订了个慕斯蛋糕。

　　陆霖看初霁面无表情把一口慕斯蛋糕吞下去，随后笑起来说好吃，他才撇开视线。

　　傻子。

　　说句不喜欢就这么难么。

　　于是他不知道是哪根筋错了位，大半夜去买传统蛋糕，又一次站在初霁二楼窗户墙边。

　　意外的是，初霁这次让他进了房。

　　第一次爬这么高，陆霖显然不太熟练，手掌撑着粗糙的墙体时打滑，尖锐的边角擦伤手掌。

　　他站在初霁卧室里，先将手里的蛋糕递给她，看她一脸惊诧，又递上没开封的一次性小勺子，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讨她欢心。

　　初霁拎着那个小蛋糕，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喜欢吃甜食？”陆霖轻皱起眉，抬手要从她手里把蛋糕拿回来，“我以为你只是不喜欢慕斯蛋糕。”

　　初霁一怔，下意识把蛋糕藏到身后，不然他拿走，小声说了句谢谢。

　　开始于此。

　　-

　　今天也不是陆霖第一次留宿。

　　在初霁衣柜的小小角落，还有属于他的睡衣和一些贴身衣物。

　　初霁把陆霖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拿上医疗箱，坐在床边给他处理伤口。老太太这次火气很大，陆霖的额头和胳膊上都是伤，肩膀处泛红，是淤青前兆。

　　给陆霖洗澡时，她拿着花洒，明明万分小心，不巧伤口还是溅了水。加上他洗完澡赖在浴室里不走，热气氤氲，伤口都晕的发红。

　　棉签上沾了血，初霁皱着眉，又换了根新的，再次看向陆霖脑门上的伤时，发现他在笑。

　　初霁不客气地把棉签按在他额头伤口上，恨恨道：“笑什么笑？！我还没说你呢，今天又是为了什么跟奶奶吵架？”

　　她下手不轻，陆霖倒吸一口凉气，眼前人上药的劲果然轻了不少。他自动忽略初霁后半句话，只接着说：“我只是在回想，第一次翻墙进你房间……你还记得吗？”

　　初霁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记得，后背是没好的鞭伤，手掌是擦伤。”

　　“也是雨天。”陆霖握住她的手，低头亲她额头，“跟今天一样。”

　　“当时我就想，怎么有人能两幅面孔差别这么大，”陆霖把东西一样一样放在医药箱里，边和初霁说，“人前骄傲张狂，人后——”

　　初霁抬眼看他。

　　“娇气爱哭。”

　　初霁气闷，草草把陆霖的湿衣服丢进烘干机，拎着枕头就往陆霖身上砸。

　　陆霖虚虚环着她，小心不让她身子侧翻掉下床，安抚道：“好了好了，我身上有伤，打坏了你舍得？”

　　“我为什么不舍得？”初霁嗤笑，“趁着我回家，你又去奶奶面前招惹是非，你自己找死，那我不得成全你？”

　　陆霖顺着惯性把她抱在怀里，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摸着她手凉，又拉出薄被，搭在她头上，裹住她脑袋，只露出一张脸。

　　而后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下。

　　陆霖大拇指擦着她脸颊，眼神温柔：“大三了，后面有什么打算吗？”

　　初霁握住他的手，闷闷道：“我其实一直在准备国内考研，但是……”
　　她没什么要瞒陆霖的，“奶奶的意思，想送我去英国念硕士。”

　　陆霖皱起眉：“她舍得？”

　　初霁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进他怀里，耳朵贴着他心口，听他有力心跳：“我也觉得奇怪，按说以她的性格，不会让我走太远。”

　　陆霖低垂着眼，暗暗想着什么。

　　初霁在他怀里扬起头，下巴抵住他胸膛，小声问：“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陆霖默了声，对初霁毫不隐瞒：“你应该知道，家里很多产业都是大伯在处理，他是陆家最合格的商人，但是从前年开始，大伯手里的生意都在下滑。”

　　“有趣的是，在同样的经济环境下，我爸手中的生意反而全部上涨。”

　　并非是大环境影响，也和商业头脑无关，细细想来，应当是陆家大伯那边出了问题。

　　陆霖把初霁抱得更紧：“你好好上学，别担心这些。”

　　初霁趴在他怀里，小声问：“会牵扯到你吗？”

　　“不会，放心。”

　　在人前，陆霖冷漠惯了，像只旁人都只能瞻仰、不能欺负的骄傲孔雀。在初霁面前，他又乖的像只会贴贴蹭蹭的猫，这边在老太太那里碰壁，转头就来找初霁寻求安慰。

　　他也鲜少给初霁承诺，大都是见到她在众人面前强装高兴，默默记下她今天哪道菜吃的最多，从细枝末节里，了解她的喜好。

　　但承诺这东西，只要他陆霖说出口，就一定能够办得到。

　　陆霖垂头，亲亲她头发，说道：“你去英国读书，也是好事。”

　　“好事？”初霁从他怀里爬起来，皱眉，“你居然想跟我搞异地恋？”

　　陆霖失笑：“记得那个教你口语的Noah吗？”

　　初霁点头：“你那个英国朋友？”

　　“他爸爸也是个商人，Noah这次来中国，是和我商量合作的事情。我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答应，毕竟要中英来回跑，没办法好好陪你。”

　　“如果你在英国念书，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再说了，就算老太太把你送到北极圈，我也能追过去。”陆霖忍不住，又亲亲气鼓鼓女朋友脸颊，“而且，你不是很喜欢皇艺吗？去吧，不用担心钱的问题，都交给我。”

　　初霁点点头，又缩回他怀里。

　　虽说有陆霖在，初霁也不想麻烦他太多。可相比老太太，似乎欠陆霖的人情，要更好还。

　　初霁小声问：“再过一段时间，就是奶奶的八十大寿了。”

　　陆霖“嗯”了一声。

　　老太太八十大寿请了不少人来，以前的生意伙伴，或是现在的经商对手，多多少少都要给这位陆家掌门人面子，不仅到场，礼也不能少。

　　到时一定场面盛大，要是陆霖在寿宴上旧事重提，又是一番不愉快。

　　初霁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最近再和老太太聊天，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想把话题往陆霖妈妈身上引，就是想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让老太太对陆霖母亲如此厌烦。

　　一个是恋人，一个是疼爱她的、毫无血缘关系的长辈，初霁无法抉择，只好努力平衡。

　　她看见过，老太太对陆霖一句简单的夸奖，他眼中都闪着细碎的光。

　　明明很期待，明明很在乎，说出的话，却冷冰冰，毫无感情。

　　“她的八十大寿，”陆霖嗤笑了声，“跟我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