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我叫于真,大名于真,小名于真,在那个彤彤、菲菲、涵涵泛滥的年代,我的名字就是一朵蓝莲花,清新脱俗。
我的妈妈于女士十几年来坚持叫我于真,真真这个词汇只出现在我偶尔自恋地爱上自己时,情不自禁地柔肠百转时,当然,我所有倾情演出的自恋偶像剧统统都会被我妈归结成三个字——犯神经。
真好,她没有直接骂我神经病。
我们家住在一个很破旧的小区,小区门口没有保安,也没有大门,一条宽路,好像谁都可以进,宽路的侧边有三个并排的绿色大垃圾桶,旁边几个有大门的小区的垃圾都往这儿扔,所以小学时同学第一次来我家玩,她们不认门,我总会告诉她们,穿过三个绿色的垃圾桶就是我们家,像西游记里孙悟空和猪八戒穿过白鹿精设置的拱门屏障就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
我最好的朋友杜斐总说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浪漫主义,我觉得奇怪,不应该是魔幻现实主义吗。
毕竟浪漫这个词和三个大垃圾桶实在不沾边。
现在我正躺在床上吃冰棍,天气太热,冰棍化得很快,我的舌头忙不过来,冰棍化成汤水沿着嘴角流到脖子根,我往下挪了挪屁股,离床头柜近了点儿,然后用脚抽了张床头的纸巾擦嘴。
我该庆幸这一幕没有被我妈于女士看到,不然免不了一顿揍,倒不是我埋汰,而是我觉得冰棍只有这样才好吃——这是我爸告诉我的。
小时候的夏天,我爸抱着四五岁的我躺在凉席上,一人手中一根老冰棍,他大声吸溜着吃,像吸面条,我躺在他旁边咯咯咯笑,冰棍化的水儿不一会儿就弄脏了我穿的小背心,可我却觉得好开心。
于女士一直觉得我从小就缺心眼,我爸虽然不赞同老婆这么说自己的孩子,可他有时候皱着眉头看冲他傻乐的我,脸上的表情悲喜不明,他可能并不愿意承认自己老婆毒辣的眼光是对的。
他们不拥抱不亲吻,隔三差五就吵架,但他们很相爱,一直很相爱,直到我八岁那年。
我八岁那年,升入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天,我爸死了。
我爸是烈士,除了我妈,所有人都这样跟我说,他们摸着我的头,眼神里混含着同情、怜悯、惋惜以及庆幸。
奶奶和大姑大伯在爸爸的葬礼上哭得几乎昏过去,我靠在我妈身边,不明白大姑大伯怎么哭得比我还伤心。
我失去了爸爸,今后只能和妈妈相依为命,可他们只是失去了一个哥哥或者弟弟,他们的身边还有很多人爱他们,妻子、丈夫、女儿、儿子,一家人相亲相爱。
时值八月底,天气溽热难耐,外头的知了像即将上断头台的囚犯,拼了命地嚎叫,仿佛要歌颂自己伟大却又短暂的一生,我在他们的叫声中午睡,睡得不安稳,出了一身汗,楼上的男生在放周杰伦的《双截棍》,我的睡眠被双截棍抡成了一段又一段,拼凑起来后,晌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
楼上的男生正在忘情地唱周杰伦的《晴天》,跑调跑得那么厉害却浑然不觉,即便是这样,我的心也难以抑制地变温柔,安静地享受这首好听的歌,周杰伦很厉害,他的歌永远都那么美好,让人忘却生活的伤悲和困苦,唱着他的歌,好像就会一直年轻下去。
我不再年轻,我今年十五岁,八天后,我就是一名高中生,做我们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的一名高中生。
于女士对我的成绩挺欣慰,她说我全身上下就脑袋能好用一点,考试升学从来不掉链子,她总是这样,明明是表扬人的话,非得夹着颗柠檬说,搞得听的人和她自己都酸酸的。
隔壁房间传来动静,外婆也午睡起来了,我翻身下床,到主卧去看外婆。
“翠娟,你醒啦。”
我的外婆不叫翠花,也不叫美娟,而叫翠娟,我有时候也叫她娟娟,每当这时于女士会翻我白眼,而姥姥则会捂着嘴偷偷笑,像十六岁年轻害羞的小女孩。
外婆靠在床头,戴着老花镜正在穿针引线,膝盖上放了床小被,身边的小框里堆着白色的棉絮和破布,卧室里一点都不凉快,像捂在罩子里,憋闷得让人喘不动气。
“崽崽帮我把线穿进去。”
外婆见我来,笑眯眯喊我。
她一头银色的头发毛茸茸的,堆成泡面形状,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个很好的老太太。
我嫌弃地皱着鼻子把屋里的风扇打开,上面的按钮一巴掌按下去,调成了转头模式。
“干嘛不开风扇啊,能省几个钱,会中暑的。”
我嘟嘟囔囔,接过针线,眯着眼睛穿了好几次才穿进去。
我小心将穿好的针交到外婆手上,外婆笑眯眯说了句还是年轻人眼神好使。
我到客厅拿了个小熊靠枕垫在外婆脊背后面,叉着腰故意凶巴巴地对她说,“老年人就是要多睡午觉,以后我去上学了,更没有人看着你睡觉了。”
外婆和我讨价还价,“人老了觉少,中午睡晚上就睡不着了。”
我蹿上床,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她胳膊,“娟娟才不老。”
外婆哎呦叫,连连叫我小心点,生怕我不小心坐着针,一屁股扎进去。
“外婆,一会儿我和杜斐一起出去玩。”
“好,注意安全。”
我拽拽她花白的头发,靠在她身边看她缝被子,外婆身上总是有一股很好闻的肥皂味道,不是洗衣粉,也不是舒肤佳,外婆的味道就是外婆的味道。
中午将近十二点,我在麦当劳的大玻璃前等着杜斐,麦当劳用一层我不知道是什么的贴膜贴满了一大面玻璃,里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行走玩闹的人,但外面却丝毫看不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些花花绿绿当季促销的套餐甜点广告和“加入我们”的招聘贴纸。
我喜欢这种敌人在明我在暗的感觉,我可以吸着可乐肆无忌惮地打量每一个路过的行人,女人肥硕的大腿和肚子,男人谢顶的光头和皮鞋,以及漂亮的女孩和帅气的男孩。
在学校里,无论是女生还是男生,我从来不敢仔仔细细打量别人,大多时间只是轻轻对上眼睛,礼貌微笑一下,马上就移开目光,目光望着笔直的道路,仿佛道路的尽头有我的白马王子。
天气确实很热,从家里一路走过来,打着遮阳伞,还是走了满头汗,麦当劳的冷气开得很足,因为天热大家都吃不进什么东西,像我这样点了一杯冷饮坐着聊天发呆的人大有人在。
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小男孩在可乐杯里吐泡泡,见我看他,害羞地躲到了妈妈的后面,露出一双小鹿的眼睛偷偷看我,我一下子笑了,没有人不喜欢可爱的小孩子,况且他的眼睛漂亮清澈又明亮。
我正朝小男孩温柔地微笑,杜斐冲进来,卷携着一股热气,她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先拖来饮料狠狠地喝了几大口,抹抹嘴,第一句话是,“你傻笑什么呢?”
我郁闷,明明是温柔硬生生被杜斐说成傻。
“再点一杯,好渴。”
她说完,跑到前台去点单,我们两个都痴迷于喝可乐,唯一不同的是,我喝可乐不怕胖,而杜斐一喝可乐就胖,上天在这一点上比较宠爱我。
杜斐戴着白色的棒球帽,长发压在帽子底下垂在后背,身上是浅粉色T恤和白色短裤,短裤下面的腿又细又长又直,看起来让人觉得好清爽。
我望着她好看的背影笑,大家都说女生的友谊奇怪又神秘,大家也都猜我多多少少会嫉妒杜斐,因为我俩比起来,还是杜斐漂亮些,我从来没对这些好奇的打探作出回应,我不嫉妒她,相反,我爱她,天地良心。
我和杜斐五年级时认识,坐了两年同桌,又一起升入同一所中学,上学吃午饭放学都在一起,形影不离,我们俩坐同桌的两年时间里隔三差五吵架,三八线的左右两边每天冷战八百遍,后来就吵出感情了,每次她父母吵架时她都跑来和我一起睡,两个女孩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到天明。
“你还喝吗?”
杜斐拿着饮料回来,贴心地多拿了一支吸管,她知道我洁癖,绝不肯跟别人共用一支吸管。
我摇摇头,“不喝了。”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我把你那的杯喝了怎么办,你没得喝了。”
“你怎么了,今天这么良心发现。”
我惊异地打量着她,表情见鬼一样。
“去你的。”
外头的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地面,我有点困,双手绕着自己的头发玩,杜斐和我一样都是长头发,我的还比她长一些,今天出门一身黑衣长裤,我自认为英姿飒爽的不得了,而杜斐评价我今天的穿着是——看着就热。
“怎么样了?”我想了半天,小声问。
“离了。”
“刚领回离婚证来,正在家里分家产呢,结婚时买的破被子都争着要,我看着烦,赶紧溜出来。”
杜斐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她并不像别的孩子,父母离婚伤心难过,感觉天要塌下来,从此在心灵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带着单亲家庭的伤痛过一辈子自己的人生,杜斐不是这样的人,她比许多大人都看得开,如果不合适分开也好,总比痛苦地绑在一起每天争吵摔东西强。
“反正我爸是我爸,我妈是我妈,他们俩都会一直爱我,以后说不定对我有愧疚会更爱我,所以有什么可难过的。”
“那..那个阿姨…还有她的孩子…”我纠结地问。
杜斐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很快吧,过几天就搬来了,反正肯定赶在开学前过来,我爸说那个男生也去一中。”
“你们怎么住。”
“我爸和那女的一间,我有我的卧室,那男生,”杜斐冷笑一声,“睡客厅。”
“你…不会吧?”
“开玩笑,”杜斐看到我讶异,笑着摆摆手,“我妈已经把书房收拾出来让他睡。”
“我妈伟大吧,还善良地帮我后妈的孩子找地睡,要是我,直接让他睡厨房。”
“你才不会。”
“怎么不会,”杜斐气急锤了一下桌子,“男版灰姑娘知道吗,到别人家做拖油瓶还不得受点儿委屈,吃点儿苦?有本事别做拖油瓶啊。”
“人家又不想。”
“我管那么多,他要是敢欺负我,我剁了他。”
我用手描着杯子上黄色的大M玩,闻言直接翻了个白眼,“你不欺负人家就不错了。”
杜斐狞笑着掐我痒痒肉,我笑嘻嘻躲,玩玩闹闹一阵子后,全都安静下来,我托着下巴看外面的人,她安静地趴在桌子上。
店里放着听不清歌词的歌,我们俩都神游在天外,这样的天气似乎特别无趣,如果能选择,我肯定愿意开着空调在凉席上昏睡一下午,而不是浑浑噩噩地无事可做。
高一的辅导课十几天前已经学完,中考完我和杜斐先是玩了一个月,彻底玩够了才磨磨蹭蹭去上了辅导班,第二期比第一期人少,即使人少,基本也坐满了教室,我们提前学习数学、生物、物理、化学四门课,生怕正式入学后理科跟不上。
“为什么我们的青春这么无趣?”
杜斐下巴戳在桌子上,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慵懒又无力、
我打了个哈欠,“你想怎么有趣?”
“像小说里那样,有一个很喜欢的人,轰轰烈烈谈一场恋爱。”
“你现在就可以谈啊,”我回头张望了一下店里的顾客,悄悄指指坐在洗手台旁边桌子上的两个男生,“那两个还可以,你要不要试试?”
杜斐顺着我的目光瞥了一眼,很快转回头来,恹恹地继续趴在桌子上当壁虎,“没兴趣,不心动。”
我也不说话了,心动,心动很难,我过去十五年的人生里平静安稳,只有在爸爸去世的那一年里每天难过地要哭出来,过了那一年后,情绪仿佛被打上了封条,我没有太高兴的事,也没有太难过的事,一切都正常平和。认真学习,努力考试,拿一个说得过去的分数,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和同学玩闹,在家里和于女士斗嘴,和外婆撒娇,平淡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和这个年龄所有的人一样。
但我知道杜斐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们感受不到生活之外的任何情绪,不管是我们的十四岁还是十五岁,都像一片安静的湖,毫无波澜,死气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