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良缘》可乐兑水

2、第二章 前尘

　　道长极少出山，踏足凡尘。这一遭是受人请求，三顾茅庐后才拂袖下了山。是冥界黄泉边的阴差，查得诸葛青冤情，求道长携手去找那些被打散的魂魄，好让他魂魄保全，转世投胎。原本除妖降魔时，他魂魄被打得四飞五散，被咒得永世不得超生。而王也早存了一点备心，收了诸葛青最后一缕魂，盖入壶盖下魂灯。他决计下山，是因为此事本与他有关系，是该归他管的。
　　而头一遭下山，结下了一段缘。
　　王也打南下回京，归来已有半日。阳春三月，柳絮因风起，京城似当年扬州非凡热闹。大喧闹中，他选得一片落脚处歇息。歇息也只得片刻，过会儿又要上路，回道观见师父。
　　茶楼边有观潮人群，看大潮翻覆，雪浪飞沫。他要了一杯茶，价钱亲民，名为碧潭飘雪。他不甚解其名，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觉得好生高深，却只管点来喝了。
　　找了个还算安静没人扰的地方。琴音静得如入秋后的酥雨，委婉不曾惊人。他正抻袖，交叠双臂，打算倚楼小睡一刻，忽的听见撩拨琴音的人换了弹法，调子变得轻快。便半睁眼，直直看向眼前。
　　一处屏风后坐着琴师。听音律清妙，弹法如此，独奏有如合奏，除此外他不便多评价，外行人再说多仿似附庸风雅，只顾沉沦在这氛围。而琴师似乎姿态平和，不动声色。倒很有雅兴。观至此，王也又慢悠悠的合上了眼，掏了掏耳洞，伸手摸了摸腰边的一只葫芦。只是这葫芦，他不装酒，也不用来化缘。琴声有如豆大的春雨润心田，他挪了挪身子，反复换着睡姿，一时发现竟睡不着了。手旁镇妖壶有细小震动，说明有什么动静了。他一凝神，一晌后抬手撩了撩发，拨乱额前须发，只抬眼。
　　眼光流转。他直瞧抚琴人，下巴下一张几尺长的古筝。屏风上绘写意山水图，影子绰约布于其上。
　　竟不是女子。望见投下的一片模糊轮廓，八尺身长，约是男儿。如果是妖，应是修为很高的妖。这才能化了人形，收敛妖气。然而纵然如此，也逃不过一只镇妖壶，终究入了他法眼。
　　抬手，按住了镇妖壶，即往袖口处拂去。向前迈开几步。
　　王也问他，你奏的是什么曲儿，还有点好听。
　　把道长给吵醒了，哪能算什么好曲儿对方调笑，颇有底气。声音宛如玉石般温润又坚硬，不知是谁家公子优雅从容，有闲心玩琴。
　　……你本就是有意为之吧。王也直说心里话，对方不答，反问他这曲子奏得如何。
　　好。说不上哪里好……我不懂乐律，就是好。王也一时措不出词，有些狼狈样，隔着一道屏风的对方仿似看得知足，不像是什么正经人。王也为缓解当下气氛，随口问道，得，撇开这不谈。你只管跟我讲讲，奏的是什么吧。
　　您猜猜呗。
　　我又不懂乐曲。高山流水，是吗？
　　道长，您折煞我了。他不再发出笑声，但也许还是笑着的，尾音上扬，很是愉悦。兴许笑只是顺着性情，其实往常不轻易同人调笑，就算调笑也不轻易放下姿态，不是什么轻浮小辈。琴声于指尖下戛然而止，末了拨了两三下，琴师收了一曲。又说，不过是些民间小调。
　　民间小调？王也只好点头，说，我弄不懂这些，未能说透曲子之玄妙。只是，在这世上确实未曾有耳闻。
　　大概还是个善类。王也暗自揣度，应该不会害人为非作歹。哪怕是妖。细细一思量完，也觉得歇得差不多，他起身决定继续赶路。怕碎了这琴声意境，连脚步声都掂量得很轻，不知为何竟还是被发觉了。
　　琴师稳坐着，手搁在琴面上，忽然发声说，这乐曲已经失传了，所以您没听过也不奇怪。
　　失传了啊……可惜了。这乐曲当是要保护好，找到能听懂它的人也算是弥补缺憾了吧。道长舒展了个笑容试着安慰，太息一声，决定离开。
　　哈哈。弹者无心，听者有意！琴师被逗笑了，笑声爽朗，与之前大不相同。
　　意识到局面，王也嘴角抽搐，不陪笑，正经道：行啊，说不过你。确是少不正经。
　　道长您说得对，这曲子里确实藏了个故事。琴师的声音沉下来，换了个口吻道，不仅如此，这琴也有来头。
　　你讲。王也无心的答。
　　琴师不容过多时间思考，说，有缘必相见。道长，下回见时我再说与您听。
　　好家伙，吊人胃口。他不打算再继续对话，转身走远。难想对方难缠，似乎有意留步，琴师坐在屏风后并不知足，不依不饶道：既然好听，赏点小钱吧。
　　说的不无道理。琴需保养，奏琴的手是本钱，也须保养。
　　王也一愣，抬手摸上后脑勺，尴尬的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出门也没带钱。那杯茶的钱也是我给人行事收的。如果你想要，那一杯碧潭飘雪，你喝罢。
　　琴师隔着一道屏风，定定看向他。有些迟疑和沉默。
　　不用了，道长。不如我们做个朋友，请把你的名姓说与我听听。
　　哎，不好意思啊。师父不让交代来路。王也道。他心里早有想法形成。能弹奏一曲失传已久的乐曲，尚有疑云，对方来路不容小觑。同时对方蓄谋已久，看来是无论如何都想认识他。他想不清楚其中原因，怕不是仇家找上门。若不是，便是有意结缘续缘。离合兜兜转转不过一个缘字，他也深陷其中。
　　无妨，道长也有不便。那道长行走江湖都怎么称呼？
　　王也扶袖，低首作揖。抬眼盯着屏风前一道人影。他叹口气，淡淡的说，小道王也。姿态妥帖安静。
　　琴师一笑，舒口气。他起了身，回道，乘霄楼琴师，诸葛青。

　　二人不多加假模假样的寒暄。
　　道长趁三更，又唤出了诸葛青。一缕如水烟的魂，在眼前渐渐出了人形。他表情严肃，这时诸葛青明白，不包括之前几句瞎扯，他要开始讲正事了。
　　他对对方说道，这样吧，老青。我给你一个选择。但这个选择我不替你做。我这趟来并非平白无故，受人委托。阴差那边因为我私藏你一缕魂，借而查出了当年这桩事。如果你愿意随我走一趟，去寻你当年丢失四海八荒的三魂六魄，就随我走。如果你还想继续做鬼，我不强求。
　　对方眯眼，一双细长的眸隐隐有闪动。
　　可见这人来很有准备。他被封印在破寺里这几年，自然有憎恨过，被心魔支配过。待时间抚平褶皱后，才淡如止水。不过，这趟好像不去，就是整个冥界永远欠了他一个人情。诸葛青眉眼藏笑，是一阵子自嘲，说，行吧。怎么做我修为尽毁，真身尚在否仍不知。况且是一只鬼，见不得光明，如何随你前行
　　未久，王也摊开一副长卷，抬指，对卷施法。额前几缕发丝遮住眉眼。卷上匆匆几行文字，一时间竟挟卷着疾风跃出纸面，环着诸葛青飞舞。紧接着，壶盖发出响声，一缕精魄燃烧着奇美的光，直冲对方的天顶盖，渗入脉络。
　　王也道，你虽只有一丝魂魄，借着我的法力，暂且可以成为实体。
　　只是极其虚弱，不可乱动。
　　诸葛青惊在这一刹那。咳嗽几声，看着透明的身躯又恢复出原状。握了握手指，活动关节，一时凝噎。陷入沉思。不待半晌，刚抬一步就差点摔下去。他很久没有脚踏实地走路了。这几年，他心中尚有痛楚。王也这人，他觉得人很好，只是不大欣赏他的行事风格。乱世中最紧要当属明哲保身，事不关己。这一准则，他履行多年。他只笑对方，双方都想保全，心中还掺杂那些不必要的愧疚，实在是苦了他。可是世上哪儿找这样好的事呢。
　　片刻，王也抬脚接近对方，扶着对方的肩膀。神情坚定，尚有温柔，低吟道，所以这路上，你得听我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