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记·繁华清梦》云水那边

4、第 4 章

　　胭脂立着任世轩握着手，心在腔子咚咚跳了半晌，方才叹出一口气来，“二爷，你我云泥之别，懂与不懂有何区别！”手抽出来，已经是密密的汗，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世轩的。
　　“大不了，我不与郡王府有任何瓜葛，你我盲鞋天涯做逍遥美眷。”世轩立志一般说道。
　　胭脂走了几步，回头看世轩，眼睛里有光，却是嘲讽的，“二爷，你传奇话本子看多了。”
　　世轩咬唇道，“我知你是恨我鲁莽又懦弱。”
　　胭脂不理他，大步朝回走，世轩一步未动，在身后叫，“胭脂，我会叫你放心。”
　　胭脂眼睛突然湿润了，住了脚，也不回头，泪没有流下来，声音却是哽咽了，“二爷叫一个奴才放的什么心呢。”说罢脚上发力，甩了世轩好几步去，世轩跟上，却始终没有脱出那几步去，日头眼看着要落下去，将落不落的，叫人悬着心。

　　谁也没想到二爷带了朋友来，老葛头一家忙的手脚打架，又不好请外人帮忙，细凤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跑，深秋的天气，两层的衣服都汗湿个透。胭脂本要帮他们打理，可是梓潼不住的使眼色，显然俱都明白二爷的心思，胭脂便被晾在了那里。
　　闹哥儿带着宝妹躲的远远的不敢近前来，那个十三爷把荷包里装的果子交给胭脂，让她给他们吃，胭脂接了，十三爷却笑着说，“你同他们不是一家人。”
　　胭脂一愣，见十三爷瞅着正在杀雁的冬寸，知道是说她和老葛头一家，便笑了一笑答，“一个屋檐下过活，不是一家人也算是了。”说罢招了闹哥儿和宝妹过来，给他们剥果子吃，余光里瞅见世轩同老十四一起坐在草棚下用自带的茶具煮茶，世轩的头，垂的很低。
　　胭脂也把头垂的很低，剥完了一个便递到闹哥儿手中，闹哥儿今日也不闹了，一本正经的站着接果子吃，一地的碎果子壳儿像胭脂理不顺的心思，呆想了半天，听到头上一声笑，问，“你惯于呆坐愣神儿的？”人也跟着一起坐下来，满满一手的果子，开心仁和杏核，扁的圆的，胭脂看一眼，自己也笑起来，闹哥儿也真是，平常猴子一样蹿，见了生人连果子都不会吃了。要接十三爷手中的果子，十三爷却是一回手，重新装回荷包里，笑道，“既然是剥给我吃的，我就留着了，明儿着人送别的来。”
　　“闹哥儿喜吃旸山梨，若有，也带几颗来，横竖是你尽心意。”胭脂微微一笑，不经意露出小女儿家的狡黠。
　　十三爷一惊，笑容僵了一僵，问，“你怎知我那里会有。”
　　“富贵人家，该有的总会有。”胭脂漫不经心的转了一下头，正看见世轩，也正缓缓的望过来。
　　十三爷笑，“有些物件儿，纵使富贵人家也不一定有。”
　　“你家有就可以了。”
　　“为何？”
　　“家大业大，可能会缺别的，但不缺旸山梨。”
　　“你怎知我家大业大？”
　　胭脂抿嘴一笑，“平民人家的公子爷，也请不动富查家二爷。”
　　十三爷想了一想也笑，突然一歪头，“不若你来猜一猜我什么样人家儿？”
　　胭脂摇头，“不用猜。”
　　十三爷眼睛一亮，“怎讲？”
　　“与富查家世交。”
　　“嗯。”
　　“弟兄排到十四。”
　　“怕还不止。”十三爷抿嘴笑着，缓缓的说，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胭脂笑，“普通人家儿子弟里，有一个形神出类的便是幸事，你和十四爷言行举止均不是等闲，除了是……”
　　“是？”
　　“天子家！”
　　十三爷舔了下自己的嘴唇，笑着望住胭脂，望着眼神便深了，深的没有焦点，像茫然。身后突然大力吃了一掌，老十四嚷嚷，“你俩说的高兴，十三哥茶也不吃了。”说罢奇怪的打量了眼胭脂，仿佛有些气恼，胳膊上秋衫鼓出一块来，很是可笑，胭脂突然笑了一声，向十四道，“你可是被我咬重了？”
　　“你你你，我好歹也是爷，你倒称呼他们一口一个爷来着。”十四爷嘴巴一拧，抱臂把头仰了一个角度，睥睨胭脂。
　　胭脂拍拍腿上的果子壳屑站起来，丝毫未介意的答道，“你倒也像个当爷的样儿呢！”说罢施施然进房间去了。听到身后有人笑，辩出有一声是世轩的。
　　再出来时，胭脂的手上便多了一个小瓷瓶子，红布绫子团成的塞儿，打开了一股子的酒味儿，十四爷先皱了眉，“这么臭的东西。”
　　胭脂低头把药在一团棉絮上蘸匀了，冷笑道，“一样的皮肉，我们穷苦人家的药就治不得你主子爷的伤了！”说完就要拉十四的袖子时，世轩突然唤了声，“静好，不如我来。”人也跟着过来，其实就三五步的距离，方才觉的像万里远，如今终于走近了。
　　胭脂突然想起，郡王府的那个晚上，曳眸把世轩的胳膊交到胭脂的手里，胭脂不适应，世轩便自己挣脱了。脸上不自觉的红了一下，低着头不吭声，世轩的手已经伸过来，接了她手中的棉絮，指尖碰触到胭脂的，凉凉的一麻。
　　十四一边嘟囔着麻烦，一边自己去解箭袖，抽了好几次，也没把袖子抽出来。胭脂手指一挑，把袖口系着的绳结活扣挑开了，帮着把十四的袖子撸到上胳膊处，解开了随意扎上的方巾，眼瞧着一个椭圆形的牙印，渗着深红的血印子。几个人都愣了一愣，十四突然笑道，“你牙口是整齐了，也忒尖了些，横竖不是你的人，也不知道心疼，下口真他妈……下口真重。”
　　胭脂抽出世轩手中的棉絮，朝十四的伤口上使劲一摁，十四一声闷哼，紧咬了嘴唇，额头上青筋凸了一两根，一层密密的汗也发了出来。胭脂却不管，依旧低了头用刚才裹伤的方巾重新裹上，不料那十四一把扯了，叫道，“姑奶奶，算我欠你的，裹伤总得用干净可好！”
　　胭脂这才抬头看十四，淡然的脸上一点点漾出表情来，两颊上梨涡深现。解下自己襟上系的手帕，细心给十四包裹好了。“爷以后说话注意些，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手不利索，一个不小心，疼的是爷。”胭脂脸上的笑还在，毫无遮拦的看着十四。
　　十四哼了两哼，却没说话，离了众人到草棚下去，连着喝了好几碗的茶。
　　老葛头突然过来道，“回几位爷，雁杀好洗净了，是爷们自己烤着吃，还是奴才们烤好了给爷备上去？”
　　世轩看看四周，又看看十三爷和十四爷，向十三爷道，“我看还是外边自己烤着吃的好，野味家做了，反倒失去志趣。”
　　“如此咱们就外边架了火，也别让他们伺候，自己喝酒自己乐。”十三笑着答，看了眼胭脂，“静好一起来吧。”
　　老葛头早去外边忙活了，胭脂听到十三爷说，便先看了眼世轩，待世轩点头，才答了声好。
　　篝火烧在老葛头家的厢房后，不远处是一片白桦林，风一吹，枯叶便哗哗的落，枯黄的铺了一地。众人便围着火坐了，一旁的小八仙桌上置了酒菜，梓潼小乐子还有跟十三爷的苏和，便都立在一旁。另有一个小几子，上边托盘上，放着杀好了的雁，去了毛的皮肉，有些恐怖，十三爷还怕胭脂不习惯，特地让了自己的位子给胭脂，自己临着那几子坐。十四早忘了胳膊上的伤，嘻嘻哈哈的串签儿朝火上烤雁，一边还唤着，“世轩，快收起你读书人的文雅，这烧烤的乐呵，就是图的畅快。”
　　十三爷让开了，世轩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胭脂本和他隔着十三爷，这样一换，胭脂便换到了跟前来，冷身子被火烤的热，胭脂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便朝自己扑来，温暖的一如她自己，世轩一颗心开始跳起来，跳的他不知所措想用手摁一摁，好教他疼出精力来和胭脂说话。
　　十三回头看了眼胭脂和世轩，微微笑着把串好的一只雁递给世轩，正要给胭脂时，十四已经隔着火站起来，递了两只串了雁的竹签给胭脂，“烤熟了一人一只，诺。”
　　胭脂笑着接了，没有还嘴，十三问，“你不怕？”
　　胭脂似乎没听清，侧了脸稍微近了看一下十三，才说，“小时候跟着爹娘四处走，烤这些野物倒是寻常。”
　　“那不寻常的呢？”十四突然挤过来，在世轩和胭脂中间席地坐下。
　　胭脂看了眼十四，淡淡的答，“不寻常的，是常常连饿上几天肚子找不到吃的。其实也寻常！苦人家，不都是这样么!”胭脂的眼睛仔细盯在雁身上，手缓缓的转，很是娴熟，眸子里闪着火焰的样子，忽高忽低，忽然一声炸裂，吓了众人一跳，火星子径直朝胭脂头上迸了过去，十四手快，给挡了，怔怔的说了句，“哦。”
　　“二爷，你的雁焦了。”胭脂忽然唤道，把腾出一只手来，接了世轩的，轻轻道，“我来吧，第一次烤这东西，容易焦了，可得多练几次才把的住火候。”
　　一时肉香扑鼻，胭脂便把好的两只分别给了世轩和十四，焦的那只，放在身旁的盘子里，看十三道，“十三爷比我烤的好，就不献丑了。”
　　十三把他手中的那只凑到胭脂嘴边道，“好不好，吃了才知道。”
　　胭脂也不推却，张口咬了，嗯了一声，“真是好，涂了姜汁的。”
　　十三收回雁，自己也咬了一口，笑道，“我原是要蘸酱汁的，四哥家的厨子有一回说野鸭子蘸了酱汁烤，滋味特别足，我就记着了，没想到今儿个蘸倒是蘸了，却错了。不过还真不错。”
　　十四也强要吃一口，夺了过来，先饮了一口酒，撕下一大半来，另递给世轩，世轩笑着接了，尝了一口，也说，“是好。”却搁下了，仍旧吃原先的那只，斟了酒，向十四举杯道，“还得先谢十四爷猎的雁。”
　　“你俩光顾说话了，我可不得勤快些。”十四笑着饮了酒，起身回自己位子上，刚坐下便问，“静好，你会喝酒？”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沈醉意先融。十四爷指什么酒？”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再一杯。”十四大声笑道。
　　“醉来忘却巴陵道，梦中疑是洛阳城。”胭脂低低一笑，饮了一杯酒。
　　十四道，“静好，不好，以为你是爽快的。”
　　“只是想到些事，十岁时在兰陵城随爹爹卖酒，爹爹说那是最快活的日子，便想起来。”胭脂搁了酒杯，站起身来，“各位爷，酒菜都凉了，尽早吃了，返程还有一段路要赶呢！”
　　“不干，不干，静好太煞风景。”十四叫着要来拉胭脂。
　　胭脂脸色一暗，躲过去了，道，“奴婢叫胭脂，静好在兰陵城回京的路上就没了。美酒佳肴，十四爷惜福吧，奴婢就退下了，爷们好用。”
　　十四还要来拉，被十三掣住了另一边胳膊，叫，“十四弟，回头城门要关，误了时辰回不去。”
　　胭脂向三人各辞了礼，便退了回去。
　　脚底下有些软，走惯了路，不过是贪玩了一会子，竟又生了，也不多管，深一脚浅一脚的朝老葛头的院子里走，风有些冷了，喝的那杯酒上头，胭脂觉的自己头昏昏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