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老葛头赶着驴车摇摇晃晃的走,喝上一口小酒,再哼上支小曲儿,咂吧咂吧嘴冲身后的胭脂道,“叫我说着了,今儿热着呢,要不是赶在辰时出城,到中午把你这娇滴滴的大姑娘给烤化了。”又指着前头一片菜院子道,“那里是老儿的家,儿媳妇种的瓜菜,那叫没的说,回头我叫她采一篮子给你送去,井水里湃一湃,比蜜汁子都甜。”
“如此多谢葛叔了。”胭脂头戴了斗笠,外边蒙了一层细纱,她能见着人,人见不着她,身子跟着板车左右的晃,天生的云彩都笑起来,秋天的天,更是高的够不着,鸽哨一阵一阵的响,不知为何叫她想起金戈铁马来。幼时父亲教她放翁的诗,是他是千古第一豪气的,铁马冰河如梦来,她也喜欢的紧,此刻天高云淡,老葛头的小曲儿和一声声的鸽哨,加之乡间清凉的空气还有近午微灼的阳光,叫她想起了这句诗,像梦一样。确实像梦一样,昨儿看还把繁华胜景看遍,今儿个便是流离颠沛惹人嫌。老太太没错,换作是她,心爱的孙子突然要一个刚进府的人,也会立刻朝这女子心内藏奸地儿想。人,总是护着自己的,总以为只要是自己的,就是无辜。
菜园子近了,果然闻到一股诱人的瓜果香,应该是最后一茬的黄皮香,完了,就要下霜,北京的冬天就该到了。
一个八九岁的茶壶盖的小男孩正仰头路边上竹竿括枣吃,看见驴车来,慌忙丢了竹竿一气儿跑过来,摸了把流过嘴巴的鼻涕,欢欢喜喜的叫着爷爷,跳到老葛头的怀里,四处掏摸,“爷爷,糖,糖!”
老葛头大笑着抱着孙子转了个圈儿,驴车上的包袱里,拿出个拨浪鼓来,“闹哥儿玩去,爷爷有个姐姐带来,先跟你娘交待了。”
闹哥儿显然不依,但见还有生人,便不怎么闹,舔舔嘴角鼻涕,眼巴巴的要哭。
胭脂从车上跳下来,除下斗笠,摸摸闹哥儿的茶壶盖,从自己的包裹里摸出一匣子点心来,“拿去吧,记得留两块给爷爷爹娘吃。”那匣子点心,是临来时老太太嘱咐了李嬷嬷给她路上垫肚子吃,胭脂口中无味,动也未动。
闹哥儿大约从没见过那么精美的果子,还有好看盒子装着,歪着头不信道,“真是吃食儿?哄我的吧,庙会上供关老爷的也有这个,我跟狗子偷吃过,全都是泥巴捏的。”
“那可真是对关老爷不敬。”胭脂觉的闹哥儿可爱的很,笑起来,脸颊上的笑窝也明显了,“放心,我不哄你。”闹哥儿果真捡起一个咬了,确定好吃,嗷的一声抱着盒子找他娘去了。
“这傻小子,哪晓得富贵人家吃食儿也是金贵的。”老葛头一边卸驴一边笑。
“他们也不知道小户人家爷孙间有多亲和。”胭脂看着闹哥儿的背影回答道。
老葛头愣了一愣,即儿拿驴鞭子在头皮上挠了挠,大笑,“姑娘高见。”
随老葛头进了院子,便见闹哥儿带一男一女并一个三岁小姑娘,讪笑着立在院中,男女均不过二十来岁,憨厚敦实,想是老葛头的儿子儿媳。胭脂便朝二人笑了一笑,算是见礼,那媳妇红了脸,她男人却不敢再看胭脂,低着头去接老葛头手中提的胭脂的包裹,老葛头却一瞪眼睛,“叫你媳妇来,你粗手笨脚,弄坏了姑娘的东西。细凤,去把你们那间房子收拾了给姑娘住,你俩以后睡厢房,闹哥儿跟我住。”
细凤忙答应着朝屋里走,走两步又返身接老葛头手中的包裹。胭脂觉的不好意思,便也同时接住,笑道,“麻烦嫂子,我来就好。”又转身跟老葛头道,“我也是小户人家出身,随便一间匀给我住就好,今后是我叨扰你们,哪里还有占大哥大嫂房子的道理。”
“荣爷特地交待了,要看生对待姑娘,哪有麻烦不麻烦的,咱庄稼人不懂那些虚礼,对人好么,就拿好的给人。”老葛头笑着挥挥手,“姑娘且住着,过几天闲了,我和冬寸打些砖坯再盖间好的,你就先委屈住我们的草屋吧。”
胭脂便从此跟老葛头一家住着了,繁重事也不让她做,不过是帮细凤带带孩子,偶尔洗几件衣服,老葛头是富查家此庄上的佃户,专管一府里瓜果蔬菜,一家人俱都实诚善良,靠两双手吃饭,也算是殷实人家。几日后知道胭脂识字,便把闹哥儿识字的事体交由他管,其余劳作,概不让她插手。
闲时,胭脂也会想一想二爷,但到底是镜中花水中月,从此远了。
进了九月,田里的蔬菜便全都起完窖藏了,老葛头闲下来,果真找人干支河边挖了淤土,晒谷场上打起砖坯来,细凤常常一边纳鞋底一边和胭脂讲乡间的趣事,更多的是讲如何在打雁时拾到冬寸打下的雁,冬寸找了十里八乡,终于找到她,下了聘,花轿喇叭娶了过来。细凤讲这些时,阳光的影子扑在脸上绒毛上,像是透明的蝶翼,扑闪扑闪的都是幸福。
胭脂忍不住的羡慕,她读书时也读到一生一世一双人,读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有父亲的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父亲势必是十分疼爱母亲的,不然也不会再母亲病逝后,丢下孤零零的她去寻了母亲。
闹哥儿忽然从院外跑进来,一头撞进胭脂怀里,“姐姐,有人猎雁来,去看呐。”胭脂有心说不去,闹哥儿已经使了吃奶的劲儿拉她起来,细凤兜头朝闹哥儿头上拍了一鞋底,冲胭脂笑道,“姑娘就去看看吧,闹哥儿弹弓也不错,他打下雁来,我给你们做汤喝。”
两个人在干支河边的芦苇里紧跑了一会儿,果然见天上一阵阵雁群,偶尔被利箭射中,惊的四散逃窜。原来这干支河位置特殊,竟是比其他地方暖和些,南飞的雁会在这里歇一歇足。是以每年都会许多贵族子弟来猎雁消遣。
待停下时,胭脂才发觉身后还有另外一个人跟着他们跑,忙忙的转了身,身后那人轻轻的叫,“静好!”
富查家的世轩公子头上微微出了层细汗,脸上是一种得见故人的欣喜。
胭脂惊愕了之后,淡淡的,说,“二爷,好巧。”
“我府中打听了几日,方知你在这里。趁着几位世兄弟约我猎雁,便赶来了。”世轩语气有些急。
因为世轩脸上的歉意,胭脂突然生出些许不该有的委屈来,说无可说,便闷头朝前走,闹哥儿步子没她大,差点儿摔在地上,才放慢了些脚步。世轩跟在她身后,斜阳里影子印在枯草上,细细碎碎,短短长长。
胭脂抬头望了望,前头便是深的芦苇丛,不能再走,便要返时,差点撞到世轩身上,世轩就势抓了胭脂的手,握的紧,疼的却又像是他,哑着声音道,“我没料到老太太这么做,要早知道……”
“早知道二爷今日也见不着我。”胭脂也急了,还有些许怒气,或许早就有了,今日才得发。
世轩的手松了,胭脂也愣在那里,突然自芦苇丛里冲出一匹马来,马上少年哈哈笑着,一弯身虏了胭脂拦腰放到马上,“我道世轩哪里去了,原来是私会美人呐!”
胭脂第一次被男人抱在怀里,那人言语里又极是不尊重,又羞又气,照着揽着自己的胳膊便是一口,那人一疼,下意识松了手,胭脂在马上晃了几下,眼看就要掉下去,斜刺里冲过另外一匹马来,伸手一捞,将胭脂接住,带到自己马上扶稳了,收疆令马缓缓停下,喝了声,“老十四,玩笑开大了。”说着抱住胭脂跳下马来,厚实的胸膛,像是一座山。放开了胭脂,微微一笑道,“愚弟贪玩,让姑娘受惊了。”一双生机勃勃的眸子,笑意浓浓的朝胭脂看过来,十五六岁的样子,浓眉阔脸,白皙的皮肤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子,气定神闲的从容又不似普通人家的子弟。手还虚扶着,是怕胭脂站不稳。
胭脂微张着嘴盯了少年一瞬,实在吃惊太甚,一辈子受的最大惊吓不过是从树上跌落,如今差点儿从疾驰的马上掉下来,不死应该也残了吧。许久,方才摸摸自己腿脚,确信没有受伤,被称呼老十四的少年也下得马来,笑嘻嘻的朝他们这里走,胭脂回过神来,照腿踢了一脚,“你竟还笑,令堂不教你如何待人么?”
老十四吃痛,却仍旧笑着,“这姑娘性子真烈,先咬我一口,又踢我一脚,令堂不教你如何待人么?”
胭脂一愣,看看后边还有几个男人,包括世轩,都朝这边走了过来,脸慢慢的红了。
“这会子知道羞了,方才做什么去了。”老十四见胭脂脸红,来了兴致,走近了一步打量,冷不防风一吹,胭脂鬓角上落下的头发便朝他脸上扫了一下,胭脂咬唇躲了出去,老十四却突然掀起衣服袖子,叫道,“小乐子,爷都受伤了,还不赶快滚过来。”
“愚弟性子憨直,姑娘莫见笑。”少年仍旧笑着,将手中马缰交给奔过来的小厮,自己退一步去,和世轩站作一排,道,“世轩,今儿也累了,前面就是你家庄子,不如歇息一刻。”说罢看了胭脂和世轩一眼,打头朝庄子上去了。
世轩慌忙叫了梓潼道,“快跟上十三爷,吩咐老葛头,开了上房,附近找个好厨子来。”
梓潼忙忙的应了,老十四却欺上来,碰了碰胭脂,“喂,对不住了,原是和你开个玩笑,你若不咬我一口也不至落马。”
胭脂冷笑,“你们爷做下错事,横竖要我们来担的。”
说罢也不理众人,径直朝前走了,闹哥儿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吓傻了一样呆立在芦苇荡边上,胭脂拉过他哄了几句,便也往回走。
那老十四走路也没个正行,要么是挤一挤世轩,把世轩挤到胭脂身边去,要么便是后退着走在胭脂前边逗闹哥儿说话。世轩只是低着头闷走,只是盯着地上胭脂的人影子看,老十四突然道,“世轩,人在旁边儿,你盯影子看做什么?”说完又拍一下脑袋,一把拖起闹哥儿,笑道,“小子,咱俩挡了人道儿了。”吹了声口哨,小乐子飞快的在后边送上马,他便翻身上马,驮着闹哥儿一溜烟去了。
一瞬间四周变得清净,静的听到世轩的呼吸声,胭脂的手被他拖住,道,“静好,我心思你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