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海》山风霁月

7、第六章.蓝银草与通天菊

　　距离唐三武魂觉醒，已经过去三天了。
　　对于父亲不允许自己去学院进修这件事，若说唐三心里没点失落，那是假话。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有得必有失，自己从鬼见愁跳下来还能带着记忆重生，能拥有父亲和月叔叔，或许还可以再算上杰克爷爷，对比前世从生至死都是孤身一人，上苍对自己已经足够仁慈。所以就在这小村子里当个铁匠平静度日，再不用经历江湖上那些腥风血雨明枪暗箭，大概也算个不错的归宿。
　　只是，唐三想，如果他只能当个铁匠的话，或许有能力给父亲和杰克爷爷养老，但月叔叔……自己要怎么报答他呢？
　　唐三回忆起月关曾经有意无意地和自己提起过关于魂师的信息：例如魂师的等级，例如先天满魂力，再加上后者低调中透着典雅的打扮和从来不缺钱的表现，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这位叔叔可能是个魂师了。
　　最低贱的铁匠能为最高贵的魂师做什么呢？不成为累赘大约已经是极限。
　　还是埋头做事，莫问前程吧，唐三这么安慰自己。将来继承了父亲的手艺，打铁自给自足，不要再给月叔叔带去负担就好。当然，如果有能够帮到对方的，他也必定会倾力而为。
　　唐三将一捆白菜扔进背后的竹筐里并付给小贩一枚铜魂币，不管怎样，饭还是要吃的，日子也是要继续过的。他在小贩有些惊诧的目光下背着满筐食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这样一大筐食物对于普通孩子来说或许很吃力，但对于修炼过几年玄天功，有着十级魂力的唐三来说却是刚刚好，他的步伐甚至还有些轻快。不到半个时辰他就望见了那熟悉的小木屋，此时已是正午，秋日的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而唐昊每天差不多就是这个点起床，唐三回去恰好做午饭。
　　通过门口的碎石小路，唐三的手却在离自家门前不到半寸停住了。莫名的，他生出了一丝古怪感，虽然整座房子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可唐三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太安静了，父亲哪怕睡觉也会发出鼾声。唐三后退几步将背后的竹筐安置到一个相对平坦的角落，运起紫极魔瞳重新凑近，这下他隐隐约约看到了——有一层光罩覆盖在这座小屋表面，像是透明，又像是流动着淡淡的金色纹路。那光罩几乎是贴着木板，如果不开启紫极魔瞳，唐三决计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这是什么？疑惑与警惕同时从唐三心底攀升起来，很显然，就是这层光罩隔离了屋内的声响。是爸爸在干什么吗？还是有谁对爸爸做了什么？
　　唐三没有贸然上前，紫极魔瞳流转过房屋的每一处，他在木窗上发现了一道不大不小的裂缝，踮起脚勉强够得到。
　　屋内的景象尽收眼底时，唐三的紧张也随之一扫而空。屋里只有两个人，父亲靠坐在木凳上喝着自己留下的粥，而另一个人则是背对着他，但那人标志性的白袍暴露了他的身份。
　　原来是月叔叔。唐三松了口气，疑惑却更深了：这光罩是月叔叔弄出来的吗？所以他真的是魂师？他又在和爸爸说什么呢，不仅不让外人听到，还特意回避了自己？
　　月叔叔好像很生气阿，不过这是正常的。唐三看到白衣男子猛然站起，似是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而房中的家具，大到桌椅，小到灶台上碗碟，都随着这一拍震动不已。
　　这是……内力？唐三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武魂觉醒时体内玄天功的涌动已经让他认定所谓的“魂力”其实就是前世的“内力”，这么看来月叔叔果真是魂师。而且唐三虽然什么都感受不到，但在他的印象中，前世唐门的几位长老也差不多能做到这种程度。这一掌所包含的功力，绝对不低。
　　他侧耳尝试着又听了片刻，但这是徒劳的。于是他干脆退回到放菜筐的地方，还是那个道理，既然两位长辈想避开自己，自己也无须再做无谓的努力了。还不如再修炼一会儿，等他们谈完了自己再进去打招呼。
　　不过月叔叔又发火了的话……唐三总觉得这八成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他的猜测是正确的，实际上，月关十五分钟之前才走进唐三家。
　　“你竟然就那么让小三去觉醒了？你明知道他很可能传承昊天锤！”月关简直不敢相信，他一直以为前世唐三的双生武魂能隐藏得那么好定然是唐昊从中做了手脚，然而真相居然只是个幸运的意外？！
　　“一般人认不出昊天锤。”唐昊看都不看面前的人，只顾埋头喝粥。
　　“呵，”月关极怒反笑道，“认不出？你以为在你杀了千寻疾之后武魂殿会没有防备？现任教皇在上位的当天就将昊天锤的外观通告了武魂殿上下，就是为了提防你和你的子嗣！如果小三不是双生武魂，如果他当时显现出来的不只是蓝银草，等你赶去，怕是尸体都凉了。”
　　“你以为小三有几条命可以丢？！”封号斗罗的嘴角挂着嘲讽，双眼亦如寒潭般冰冷，明明是清秀的面容，此刻看上去却是刻薄万分。唐三未尝知晓，这才是月关真正暴怒时的状态，没有怒吼，只有让人心颤的冷笑。对于唐昊对唐三的漠视，他已经容忍太久，而这全是看着唐三的面子上。月关有时真的难以置信，世上竟会有唐昊这般的亲父，如果不是确定唐家二人是父子，他几乎都要怀疑唐三就是被抓来做苦力的。
　　唐昊放下手中的碗，鸟窝似的乱发遮挡住了他眼中一闪即逝的复杂情绪。“那他现在也没有暴露，你又何必计较。”他重新平静下来，又为自己添上一碗粥。
　　“你……！”月关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但事实的确令他无话可说，谁叫唐三运气好呢？
　　“唐昊……你这个爹可真是当得好……好极了！”他咬牙切齿挤出这最后一句话，一挥手撤去了魂力。他觉得自己不能和唐昊继续交流了，每一秒他都会生出七窍生烟的错觉。
　　只是唐三还在屋外头呢，月关苦恼地跌回椅子上，他得冷静一下。城门失火，不应该殃及唐三这条小池鱼。
　　可当他认为自己足以换上温和的微笑并推开门时，门外的光景却让他愣住了：六岁的男孩背着满满一篮子食物，一只小手貌似就要推到门上。“哎？月叔叔你在阿？”唐三看上去满脸惊喜加无辜。
　　这小子……？月关很快反应过来，一边应道，“阿，刚刚过来和你爸爸聊了会儿。”一边侧身让唐三进门。
　　唐三放下背后的竹筐，问道， “月叔叔你要不要留下来吃饭？我今天买了很多蔬菜水果。”
　　还是和唐三待在一起让人舒心些嘛。月关走上前去揉揉孩子还算整洁的头发，“不必啦，叔叔不饿。你怎么样？要是不太饿的话叔叔带你去买点东西，午饭可以顺带解决。毕竟你马上就要去学校了~”
　　“额……”唐三的表情一下子局促了不少，咬着嘴唇咕哝出一句，“可是……爸爸说不去学校了……啊不是！我是说爸爸还要吃饭！”
　　可惜已经迟了，封号斗罗的听力可不是盖的。唐三满心惶恐地望着面前人的脸色由晴转阴，又由阴转向雷暴雨，“唐昊……”他听见对方牙缝里摩擦出来的两个音节……
　　“你到底什么情况！！！”屋外的鸟儿闻声而起，今天，愤怒的咆哮依旧回荡在唐三家上空。
　　最终月关还是牵着唐三的小手出了门——“你爸爸会让你去的，他告诉我你是双生武魂的时候别提多自豪了。”他如是说道。而唐昊，也只是朝二人摆摆手，然后回到卧室躺尸。
　　来到集市的时候月关再次呆住了，在他的印象当中，圣魂村明明没有这么多人啊？今天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要开学了吧。”唐三拉拉他的手， “走吧叔叔。”
　　“你等等。”月关忽然蹲下来托住了唐三腋下和膝弯，他把孩子抱到自己肩头，“人太多了，你小心走丢。”
　　这下换唐三怔住了，月关不是没抱过他，但像这样把他抱起来还是头一次。对方并不算健壮，可他的手很稳，唐三下意识就配合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很安心，这样的安心程度令唐三自己都诧异。他套着孩童的皮囊，却有着中青年人的灵魂，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对成年人的怀抱产生特殊依恋。然而现在，他的心却完全违背了主人的意志，倚在不算宽阔肩膀上悸动出温暖的频率。
　　两辈子，两辈子，这是唯一一个把他当孩子对待的人。唐三的鼻头有些发涩，他闭上眼说了声“谢谢叔叔”，便全心全意靠在了对方身上。
　　两世生而为人，唐三的情感却完全是一张白纸，他的心灵也宛如久旱之后的大地。而早落上这片土地的甘霖，总是更容易灌溉出情感的花朵。上一世，这甘露是唐昊，是小舞，是大师，是史莱克七怪，而这一世，月关还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抢占了先机。
　　他长得真好看，活了两世，唐三只觉得自己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他及肩的淡金色秀发在阳光下近乎发白，乌黑的睫毛根根分明，唐三咽下一口唾沫，现在不是数这人睫毛的时候。自己的体重他还是有数的，经年的劳作和锻炼让唐三小小的身板拥有了结实的肌肉，再加上不差的营养，他的个子也不矮。可月关就这么抱着他，大气都不喘，光洁的脸颊依旧玲珑剔透。
　　接下来的路，唐三罕见地进入了放空状态。他呆呆地任由抱着自己的人为自己挑东西，除了“好”字竟答不上别的。月关胳膊上的袋子越挂越多，他的步伐却依旧平稳，在炎热的日光下居然连滴汗水都没有。唐三无意中触到他的后颈，温热的，好似片阳光下的花瓣。
　　叔叔会是哪个阶层的魂师呢？能这样从容，他的等级绝不会比为自己觉醒武魂的素云涛要低，甚至可能远远高出素云涛。他会是魂圣吗？魂圣会拥有这样的实力吗？自己以后……又能否达到他这样的高度？
　　直到夕阳西下，月关才抱着唐三，拎着大包小包回到了孩子的家。唐三嚼掉最后一口棉花糖，他原也不认为自己爱吃甜食，这根棉花糖的味道却直直化到了心底，甘甜可口。
　　唐昊还在睡，震天的呼噜声掩盖了两人收拾行李所发出的细微声响。唐三目送着月关走出自己家门，无论过程如何美好，分离总是注定的结局，他有点遗憾地揪着自己的衣角，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后者周身的花香。
　　他舔了舔自己略微发干的嘴唇，然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月叔叔！”他突然喊住了那人。
　　“嗯？”正欲离去的人转过身，夕阳为他白净的肌肤镀上一层金色，唐三的脊背愈加绷紧，他不知道自己这个要求会不会得到满足。
　　“我能……能看看你的武魂吗？”
　　“我的武魂？”月关挑眉，“这个么，也不是不行。”他一翻手，一朵硕大的菊花便出现在他掌心，菊花呈现为瑰丽的紫色，奇异的是，菊花的每一丝花瓣看上去都毛茸茸的分外可爱，整朵菊花浑然一体，却没有任何香味溢出，中央的花蕊高出花瓣足有半尺余，花蕊的顶端闪耀着淡淡的金色光彩。
　　唐三的眼瞳骤然睁大，这个武魂，或者说这朵花他太熟悉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菊花，而是前世唐门玄天宝录中所记载的顶级仙品草药——奇茸通天菊！虽然前世他未曾见过这株仙品的真容，但它被画在玄天宝录中的外观却早已刻在自己的记忆中。
　　这个世界，居然有人能以仙品为武魂么？唐三惊愕不已，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小三？小三！”担忧的声线传入鼓膜，月关对上孩子略显涣散的目光道， “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只是觉得叔叔你的武魂太好看了。”唐三看对方依旧有些不放心，便又补上一句，“没想到叔叔的武魂是菊花，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菊花，所以想起了一首诗，晃神了。”
　　“诗？什么诗？”月关饶有兴致地弯下腰，对于唐三的特殊之处，他向来很感兴趣。
　　“我想想……应该是‘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欲知却老延龄药，百草摧时始起花。 ’”
　　不曾想，眼前的人在听了这赞颂菊花的诗歌之后似乎毫无波动，唐三不仅没有从他面上察觉到一丝惊喜，反倒是发现对方的眼神里透了困惑。
　　糟糕，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吧？唐三还来不及细想，就听得月关又问，“你从哪儿听来这诗的？”
　　“呃，是村口的学校，普通人家孩子的学校……他们每天要学的大概就是这些，还有算术什么的……我偶尔买菜路过，听了便记住了。”唐三脸色发红，他万没想到月关会刨根究底，一时间也只能编出这么个漏洞百出的谎言——斗罗大陆根本没有这般造诣的诗词，有也不可能出现在一所乡村学院里。
　　不过万幸的是，作为一名魂师，月关从来没走进过普通孩子的课堂。因此他即使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短时间内竟也想不出个破绽来。他便接着问， “那你会默这首诗吗？”
　　“我……会！叔叔你等下。”唐三折回屋内，纸笔他家里还是有的，毕竟唐昊有时候也需要为客人提供票据。
　　月关望着小男孩东翻西找的模样，一双柳眉不经意间皱起，比起这首诗的来源，他更疑惑的其实是里面的那句“金蕊泛流霞”。这不是自己的第六魂技吗？怎么会出现在诗里？
　　所以还是看看是不是那几个字吧。
　　孩子的笔迹虽说不上有什么字体可言，但总体还算整齐端正，而那句话也与自己的魂技用了相同的字。月关阴晴不定的脸色被挡在手后，“小三，”他最终收起那张小纸条，“谢谢你，这首诗我很喜欢。不过，就和不要使用你那锤子武魂一样，这首诗，你也不要对任何外人提，好吗？”
　　这又是怎么了？唐三给弄得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落日的余晖在白衣男子背后拖曳出依依不舍的剪影，唐三像往常一样凝望着这人离去的背影，那清冷的白衣被阳光染得橙红，透出了几分暖意。
　　他的背影沿着小路一点点变小，唐三托腮远远望着，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再和对方相见。这样柔和的身影，在往后很多年内成了他内心最思念的风景。
　　此时月关的脑子里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唐三这小家伙比他曾经料想得还要有趣——这才六岁，就学会听墙根了，之后还能做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委实是很有意思。
　　至于这首诗……也许回武魂殿之后自己得更加谨慎了，希望是他多虑。
　　两道视线一直牛皮糖一样粘在他背上，月关觉得好笑，上辈子的仇敌，这辈子居然也挺喜欢自己。
　　于是他回过头，朝那扇小窗挥了挥手，“再见！”他冲那窗内的孩子比了个口型。

　　*“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欲知却老延龄药，百草摧时始起花。”——苏轼《赵昌寒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