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海》山风霁月

48、番外十.一件小事

　　如果唐三这辈子只能做两件事，那么一件是和他对着干，另一件还是和他对着干。
　　唐三擦着汗从铁匠铺走出来时，月关禁不住这样腹诽。纵然他寻了树荫躲避，仍免不了被初秋的余晖浸透发丝，连带着头皮都是烫的。再瞅瞅唐三那满头油汗，一时忆起那句形容——怎么说来着？是“都可以拿去炒菜了”吗？月关一阵翻胃，究竟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就不觉得恶心？
　　好在这种感觉并未持续太久，唐三没往前两步就发现了他。这少年顿时止步，他接连揉搓几下乱发，然后将汗巾叠成个方块收进魂导器，见月关脸色愈显阴沉，才夹起尾巴慢吞吞磨过来。
　　“叔叔，你来了阿。”唐三缩着下巴，只觉得自己好似个泄气的纸袋，若是月关拿话再戳一下，自己恐怕就要瘪到尘土里去。然而月关只觉得可笑，这小子每每打铁被自己抓包，每每作出这般心虚中掺杂着委屈的神态，两只眼却在刘海后头跟着自己的动作转。且当自己下一次找他时，他必定又在铁匠铺。
　　他便“嗯”了声，抬腿往诺丁学院的方向去，“你不是快毕业了吗？怎么这个天还打铁？”唐三赶忙跟上他，口里答道：“下个月就毕业了，今天最后一次来，主要是结算工资。”
　　“哦，原来你这汗是数钱数出来的阿。”月关往他油光锃亮的脖子上刮一眼，含笑道，“挺能耐的，我下个月就不寄生活费了。”
　　少年不敢再作声，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月关到校门口，方才唯唯解释：“我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之前和铺子里的师傅定了契，还按了手印，今天才算完。往后毕了业去史莱克，发誓再不打铁了。”说罢，还将右手压在心口上，接着求道，“我也不缺钱花，叔叔自己用很好。只要你有空时能给我寄封信，我便安心了。”
　　月关回过头，唐三仿佛给他吓着了，竟又往后退了半步。封号斗罗打量他许久，再看看那双蓝眼睛里的自己，暗叹这不对劲，怎么自己倒像是个恶人？他清清嗓子，一掌将唐三的手拍下来，“多大点事，亏你发这毒誓。你早点解释，能被我念到今天？”末了指着唐三的前额点上两下，“自己说的话，做不到小心天打雷劈。”唐三连连点头，嘴上直应“我保证”，过会儿又大起胆来嗔怪：“其实我也没有打几次铁，每次刚巧给你看到，你就......”“够了阿，再扯别怪我揍你。”月关拍拍唐三的肩，“去吧去吧，钱还是寄你。嗯，你？”他掌下的躯干忽然一个哆嗦，唐三弹开来笑笑：“那我先回去了，马上老师要查寝。”说着便倒退着往校内去，月关越发觉着他可疑，当即喝道：“站住！”
　　他这声犹如个定身咒，真把唐三锁在了原地。月关盯他片刻，招手道：“你，过来。”见唐三绷着不动弹，便略提高些声儿，“过来！”
　　这下唐三没辙了，缩起脖子挪到月关跟前去，对方仍比发育中的他高出一头有余，居高临下的视线逼得唐三几乎脚软。最后他实在撑不住，默默背过身去，月关在后头直接拉开他的衣领，往背上一瞧，居然密密麻麻的生着针头大小的红疹，衬得整个背如同烤熟了一般。
　　什么东西？月关两辈子都没得过皮肤病，故此怔了数秒才认出这应该是痱子。
　　魂师能在秋天得痱子......月关把人放开，心说这保准是打铁闷出来的，这小白痴合该被吊起来打一顿。他往魂导器里摸了几下，翻出了过去自己用来提神的六一散，想着这玩意也治痱子，干脆给唐三。再瞅瞅仍背对他僵着的唐三，心里骂了声呸，现在看着老实，怕是一回去就把自己的话忘了。
　　要不自己帮他擦？横竖背上不方便，小舞也算半大的姑娘了，没准还害羞呢。月关这么考虑着，便问唐三：“你要不让门房通融一下，我进去帮你把药擦了？”后者“啊”一声，心下只觉得难堪，刚要找理由婉拒，岂料个头戴礼帽、项围领巾，脚踏皮靴的男孩儿在四个侍女的围随下昂首挺胸地入校门去了，而门房只闭着眼打盹。唐三挠挠头，只得领人进去，哪知月关半只脚刚踏入门，那门房就睁开眼，嚷道：“哎，什么人呐？这儿学校，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这？唐三蹙眉，应变道：“这位是我老师的朋友，您通融一下，我们二十分钟就出来。”
　　“大师今天出去了。”
　　“我知道。但这位有私物交给老师，老师叮嘱过，让他务必亲自送到。”
　　“什么玩......”门房话音未落，忽觉身上凉飕飕的，一抬眼，正对上唐三背后那男人，竟不由地发怵。乃挥手道：“得了得了，十五分钟。”
　　一路无话，唐三带着月关赶到七舍，刚巧小舞从里头出来，一见唐三身后跟着月关，险些没躲回房里。月关却没心思管她，只听着两个孩子打了招呼，然后小舞照常答应帮唐三打饭。
　　“大家都去了，哥你收拾好就来。月叔叔您好，再见！”小舞边摆手边逃远，剩下两人入内去，到那两张拼在一块的床前。月关便道：“你去找条干净毛巾打湿了，把背上汗擦掉。”唐三依言，自去浴室把后背擦了。回到床前，月关见他还穿着衬衫，便又道：“还穿着衣服干嘛？脱了。”
　　唐三顿时满脸涨红，连耳尖都要蒸出水汽来，他发麻的手指攥着衣角，犹豫半晌仍羞赧不已。壮起胆子要摇头，结果下巴才偏了偏，又听得月关一声：“脱。”
　　“快点，别浪费时间。”月关继续逼他，唐三臊得想埋进地里，也唯有缓缓转身，脱了上衣撑在床脚，内心不断安慰自己：“罢了罢了，长者赐，不可辞。反正就是擦个药，也没多久的......”
　　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得太简单了。微凉的药粉撒上脊背，激起阵阵刺痛，月关温热柔润的手指随即贴上来，将粉末抹匀的同时往疼痛中侵入一丝痒意。两种感触交杂，似针刺又似虫咬，再加上心中莫名的羞耻，唐三没过多久便脚下打滑，月关顺势拱了下他的后膝，令他扑倒在床上。
　　“疼就趴着吧，下次长点记性。”月关语调不变，手上动作更不停，指尖软刀子般凌迟过唐三的背。随着时间的推移，唐三甚至发起抖来，月关不明所以，只当他疼得狠了，内心对唐昊更怨一层，忍不住通过连着唐昊的菊花瓣骂：“唐昊，你死哪里去了？”
　　没人理他。月关气不打一处来，稍不留神便用错了劲，指甲划得唐三呜咽两声，身躯跟着一阵抽搐，惊得月关忙问：“你哭了？”对方摇头，脸闷在床单里，也不知是什么表情。月关便暂时收回手道：“快好了，你这几天不要出汗，可以买些绿豆煮水喝，药也须记得擦。”顿了顿，想起自身先前的言行，叹息般问：“你不想我帮你上药，刚才为什么不拒绝？”
　　回答他的唯有沉默，想来唐三该是无语凝噎。月关便自顾自说下去：“你该拒绝的，如果你不愿意脱衣服，那你就该拒绝。”
　　“也是我吓着你。”月关又往唐三背上撒些药，轻而缓地涂开在剩余的患处，“没人能命令你脱衣服。往后除了你爸爸、我，还有小舞，别让其他人帮你做这些。如果有人要你脱衣服，你千万快跑。你记得跟小舞也说说这些，她得更注意。”
　　唐三一直没有说话，紧绷的身体却逐渐松弛下来。涂好药后月关把整包六一散摆到床头柜上，待他洗完手回来时，唐三已经穿戴整齐。月关原想帮这孩子理理头发，手探到一半，见唐三有往后仰的趋势，又缩回来，“快去吃饭吧，我走了。”他说。
　　“叔叔，那个......”月关刚推开门，唐三就在后头叫起来。他转身，只见少年连张几下嘴，双手比划半天，最后喃喃道：“我......我信你，很相信。”
　　在片刻的寂静中，唐三和月关像两只初见的猫一样彼此端详，之后月关轻叹：“......相信和拒绝......不矛盾。”
　　出学校时月关理所应当地被拦住，门卫指着钟让他看，“喏，超了三分钟。”封号斗罗也懒得理他，把大指上佩的碧玉扳指丢下，径自远去了。
　　路上月关又试着唤了声唐昊，这次对面传来了略带鼻音的回应，他直接骂声“滚”，便切断了联络。
　　回头看看，诺丁学院的门牌依然隐约可辨。
　　唐三今晚会想些什么呢？他会提醒小舞注意吗？在今天之前，这些十二岁的孩子到底有没有某些方面的防范意识？
　　唐昊绝对没有教过他儿子这些，也压根指望不上。哪怕他在自己让唐三脱衣服时冲出来轰自己一锤，月关恐怕都会比现在好受。
　　也是，横竖没哪个敢对昊天斗罗下手，承担后果的只有唐三。月关忽地内疚不已，如果蓝银皇还活着，她是否会对儿子进行更妥帖的教育？
　　可，他的母亲有没有和他说过这些呢？月关回忆良久，只记得自己对于这方面事情的了解多来源于案件。他顺着时间的长河往下，从自己和鬼魅这一代到比比东，再到胡列娜和邪月……
　　记忆一片空白，月关眺望远方，入目是天高月孤星寂寥，风寒鸦泣人萧瑟。
　　春去秋来，日落月升，岁岁年年，始终如一。

作者有话说

　　这篇番外是原计划中没有的，我之所以写它，是因为最近回忆起了某些事情。
我们与恶之间的距离或许连一根发丝都没有，然而我们的青少年至今未接受系统化的性/教/育。
性/犯/罪背后的根本因素是权。因此异性恋也可能害同性，同性恋也可能害异性，非恋铜癖也可能害儿童，甚至人类也可能害动物，只因为犯罪者想通过比自己弱的对象表达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权利。在加害他人时，犯罪者所享受的是支/配权带来的快感，受害者越无助、越痛苦，便越能加强犯罪者对“自身赋有权利”的认知。
且该类犯罪的受害者多为女性，作案者多是亲熟。
当然，在未成年受害者中，男女比率越来越趋向于相当。这是因为儿童面对成年人处于绝对弱势，且男童被排除在父权社会真正的有权者之外，从身到心都不足以形成威慑。
在社会整体厌/女的风气下，即使是男同也可能通过对女性实行此类犯罪来获得满足感。在此类犯罪中，加害者从来都不把受害者当人看待，而男同首先是男性，然后才是同，物化女性则是男权社会里男性的通病。
既然都是物品了，是什么性别还重要吗？
所以姑娘们不要以为在男同面前你就安全了。
何况取向虽不能强掰，却可以在多种因素的潜移默化下流动。
但如果女人也不把自己当人，那就真正没救了。
回到唐三和月关身上，月关是没有坏心思，但如果他有呢？
那就是亲熟作案了。可唐三却毫无这方面警惕，还在那儿想“长者赐，不可辞。”
命令唐三的那一刻，月关也确实在无意识下享受了“长辈对晚辈的支配感”。
但也正如他冷静后所说，信任和拒绝不矛盾，晚辈应有拒绝长辈乃至防备长辈的权利。哪怕是父母，也并非百分百可信，有些父母因为自身的局限无意识坑了子女，有些父母把孩子当作养老工具吸/血。在这样的父母面前，受害更多的似乎又是女孩。
可是这许多年下来，我们的教育系统里似乎依然没有对“人格尊严”的系统性培养及维护。
这恐怕是件小事吧，微不足道，因此我也没有将本文写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