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道人》长川夜

1、苍山幻梦见混元

　　裴清徐正站在一片山间竹林之中，苍翠的竹叶随风四散，夹杂着一些半青不黄的叶子，日光下悠悠荡荡。他抬脚，踏上一块灰色台阶，走两步就踩到地上的叶子。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明明闭眼之前是在太一山的山洞里跟魔怪缠斗来着。那时苏清御在身边，想来苍山派第一战力应当不会让他遇险，只可能是自己碰到些什么东西。这东西或者是什么引人昏迷的毒物，又或者，是致人出现幻觉的魔物。想到这里，裴清徐一脸肃然，警戒起来。
　　若是梦境或者幻境，进入者肯定只是旁观，所成景象或为昔日记忆，也可能是针对入者内心脆弱之处所成幻象。而不论前者后者，都无法做出改变，因为在梦境和幻境当中，都自个人灵识而生，破坏多少则会有多少反噬己身。若是因为中毒或者病患，自是毒性减弱或者病患去除即可醒来。这一层，有苏清御在，裴清徐并不担心。以苏清御的灵力，即便毒性难解或者伤重，也可调息压制。何况昏过去的时候，两人身上并没有受伤。如此，安然留在这里，等醒来就是。可若是碰到魔物入侵，那么便只能靠自己找到幻境核心，打破出去了。
　　裴清徐现在竹林中，听远山钟声阵阵悠扬渺茫，抬眸望去。这景象，应当是在苍山云隐峰无疑。他踏上竹林中的灰白石阶，缓步往山上走去。立定在云竹舍外，舍内传出两声琴音。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是沧浪峰座下的弟子云帆，匆匆入门抓住正准备入舍奉茶的风亭。
　　风亭的手被抓得振了振，一杯热茶洒出托盘。他蹙眉看着来人，低声道：“云帆师弟，顺气，不要慌张。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大事啊，云亭师兄，快请师尊到渤海殿......”
　　苍山七峰，沧浪峰为最高，历来由苍山派掌门坐守，渤海殿为沧浪峰顶峰主殿。沧浪峰一般起俯瞰全局、总领全派事务的作用。但因掌门性情沉稳庄重，座下弟子也多冷静自持，少有此等无措的言行，看样子是真的有大事发生。
　　舍内琴声未绝，风亭嘴唇稍抿，问：“你且说，是出了什么事，我好告知师尊。”
　　“清歌师姐出事了！”
　　裴清歌，裴清徐之妹，二人自幼拜师于苍山派，后因资质志趣分别入云隐峰和叠虹峰修炼。数月前，裴清歌接下任务携叠虹峰弟子下山除魔。
　　琴声一顿，舍内之人唤了一声风亭。
　　“是。”风亭侧身，说：“进来说。”
　　云帆便立即进舍，说：“师尊，清歌师姐今早在山下被发现，身受重伤，目前被安置在沧浪峰。黎师尊差徒儿来请师尊速往渤海殿一议。”
　　裴清徐站在舍外听完这一些话，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手中的折扇已经打开，只是停在胸前。下一刻，情境倒转，他来到了一扇棕色大门前，门上镂空雕花让他一眼认出这是沧浪峰渤海殿。往前两步，果然见一群人正坐在大殿之上，神情肃然，面带痛色。他们正在商量裴清歌的伤势，以及解毒之法。裴清徐知道这都是没用的，他穿过大殿和长廊，停在一扇门前。伸手推门，穿过的时候才想起是幻境，便直接进去了。
　　裴清徐的目光一入门便转向了内里的床铺，那上面躺着的正是中毒伤重的裴清歌。此时她尚是青丝红颜，肤如凝脂，两颊红润，一如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她身上灵流稳定，启顺平和，呼吸有度，看上去虽有伤重的虚弱，却不可不说是安然。这都多亏了蔡清桑这位苍山药王，若裴清歌当真只是斗争之中遇刺伤重，恐怕这种情形下只要修养一阵便可痊愈了。只可惜......
　　裴清徐站在清歌的床前，定定的看着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握扇的手微微颤抖。
　　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见她这个模样......
　　床上，裴清歌轻哼了一声，似是被压到了痛处，额上渐渐出了一层薄汗。裴清徐心头一紧。裴清歌倏地睁开双眼，直直的盯着上方，面颊抽了抽像是感知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身上似乎灵流窜动，奔走全身。她猛地蜷起身子，一手抓住床边借力，然而似乎体内灵力不支，一瞬间消失殆尽。面色苍白，似乎心脉已乱。裴清徐从震惊当中回神，忍不住冲上前想按住她双肩，口中已经叫出她的名字。可是双手穿过了裴清歌的身体，一股红色的液体朝他喷射过来，穿过他落到了地上。
　　下意识错开，侧目看见地上的一口血。裴清徐呆愣原地，心却如坠冰窟。并不是因为第一次亲眼见到裴清歌吐血，而是因为发现地上的血在动。一口血落在地上，本应静止，却有两滴血迹凝聚，分离出原有的血，溜了出去。裴清徐惊疑不定，却听见身后惨叫声声。转过头，裴清歌已在床上翻滚起来，周身时而蜷曲，时而伸展，皆是用力而为，看上去痛苦不已。
　　这时，原本在渤海殿的众人也闻讯赶来，其中自有当时的裴清歌。裴清歌往后退去，心中纷纷杂杂，退时不少人从他身边穿过，围在床边。他不知碰到了谁的衣角，听到了谁人呼唤，耳边传来了阵阵呻吟惨叫。
　　忽然周遭就暗了下去，裴清徐往前走了一会儿，忽见一道光源自远及近，抬手护住双目，放下手时才发现眼前是什么地方。
　　云波峰练武场。
　　云波峰向来接收有战斗志向或者希望修成战神的人，全峰上下尚武之风盛行，拥有七峰之中最大的练武场。苏清御是与裴清徐等人同辈的入门弟子，自小在云波峰打斗修炼长大。十八岁下山，以正疾剑和一套凌厉剑法闻名，少闻敌手。后成为苍山云波峰峰主。
　　自少时苏清御便与裴清徐不对付。裴清徐为人疏冷，却偏爱嘲弄苏清御。苏清御则率性直接，不忍嘲讽。又因二人战力相近，故而常常以切磋之名打斗。此时便是两人缠斗之景。两人身上都没有伤，且神情肃然，剑锋凛凛，剑光闪烁之际二人闪身跳跃，各自在身后的擎天石柱上留下剑痕。
　　练武场周围无人，并非因为没有人想观战，高手对决，观摩呐喊总是人想之常事。实是因为这二人一斗起来不同于真的同门切磋，不用虚力，用力狠绝，剑锋凌厉。虽然很想凑热闹，却唯恐在场边被误伤，所以都躲得远远，有些实在好奇，便会在远一些的塔楼观望。
　　裴清徐看了看练武场上缠斗不休的两个人，顿觉日光耀眼，别过头，忽见一人站在练武场不远处，负手微笑看着那两人。
　　“师兄？”
　　裴清徐忍不住轻声说出。那人身上虽着白衣，腰间肩头却是黛蓝，袖间衣摆都另有金丝黛蓝卷云纹饰，正是沧浪峰大弟子黎清萧。他手上拿着一本书，静静站在练武场不远处。剑风阵阵只是拂动了他的垂发，只站在那里自有一种沉沉净直的君子之风。
　　裴清徐一抖折扇，轻轻摇了起来，忍不住在心中为师兄的风姿一叹。日光似乎愈发耀眼，裴清徐闭了闭眼，睁开时就站在了一段虹桥之间。
　　这幻境......莫非是要带我故地重游，非要重走一次苍山诸峰不可？
　　他站在这一段虹桥上，慢慢扇动扇面，往下走。这会儿到的就是叠虹峰了。
　　叠虹峰上百虹生，一念七色一念晴。顾名思义，叠虹峰云影交错，灵光涌动，交汇折合之间极易产生彩虹，且因为地势起伏变化光照极佳，许多时候虹色饱满，持久不散。因而除了可以自生虹桥连接各峰，常年也有虹光罩顶，紫气萦绕，是苍山七峰之中美景辨识度最高、最受追捧的云游修炼之地。
　　此时应该正值叠虹峰一日结课，钟声缓缓响了两下，许多弟子便都从习舍中出来了。裴清徐站在路边，悠悠摇着折扇，既不往前也不退后，静静瞧着那些结课的弟子结伴走过身前。偶尔有人走过自己，却也无人撞上来。
　　他嘴角一斜，忽见一人走在三五个女弟子身边，一只手搭在一名弟子肩上，神色自然，却无意间穿过了那位弟子身体。他倏地出手，擒住那人，目光一凛，手中的实体便被打碎，随即面前景象便犹如抽丝，消失殆尽。
　　一团黑雾出现在他的面前，游荡着发出低低的笑声。这笑声听起来像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嗓音粗陈，让人听了不忍皱眉。
　　“好啊，好。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找到这幻境的核心，倒是我小看你了......”
　　刚入幻境，裴清徐就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能够碰到任何幻境之物。幻境之中，皆为虚幻，虚幻的人影之间触碰真实，不会像走入环境的人一样碰不到对方。换言之，幻境之中的实体只有两种，一是被引入幻境的人，二就是幻境核心。方才裴清徐注意到那混在弟子之间的幻境核心，因为不确定是否同为误入幻境的人，所以没有即时发力。然而伸手一把脉门，无声无力，是幻境核心无疑，将其毁去。
　　“不知前辈造此幻境引晚辈前来，所求为何？”裴清徐依礼问道，同时手握折扇，暗中蓄力。
　　那黑雾晃动两下，发出笑声，“老夫求你什么？兴之所至，玩玩而已。”
　　“是吗？”裴清徐一笑，“往日只听说魔界混元君失踪，想来也是堂堂魔君，应该在哪方练功蓄力。不想竟然是个只会往人梦里钻，四处游荡无为的孤魂野鬼......”
　　说着一团黑气往裴清徐袭来，他一抖展开破云扇，打散了一团迷雾。
　　“我尊称一声前辈，前辈怎么这般急躁不耐啊.....这黑气无形无力，脏兮兮的，倒也不必用来吓唬人了。若是晚辈失手，打碎幻境受困事小，前辈元灵破碎就不好了.....”
　　“......”
　　“好一个苍山派传人，不愧是金丹仙者，道貌岸然口蜜腹剑一技修习了得。”
　　裴清徐笑道，“谬赞，不及前辈忍辱负重之力万一。”
　　“你为何觉得我就是混元君？”
　　“两百年前混元君一统魔界，屠凶恶魔物，收狠辣魔者，结魔、鬼两界之盟，虽不乱世却也动作不少。三界之内，声名赫赫，谁人不知？”
　　可惜好景不长，短短七十余载，魔界动乱，混元魔君遭下属毒手，被围万魔窟。魔界众人宣称混元魔君在混战中失踪，但是有心者都知，以新魔君的狠辣作风，不斩草除根让混元魔君身灵俱灭焉能放心？
　　何况，混元魔君有一秘能，可造梦成幻。寻常妖魔，也许能引人入梦，却难以形成清晰的幻境。往往除了建筑等死物，其余都是模糊的虚影。而混元魔君的幻境，不仅清晰逼真，而且能在梦境中调用自己和别人的记忆，成梦致幻。这种幻境的结果一来容易引人心神不稳，自毁元神，二来容易错认幻觉将其植入记忆受人控制。因此往往杀人于无形。
　　“方才，晚辈所见之景，有些是记忆之中，有些却非过往我所能及。想来能做到这一步的人，天下无出其二。”
　　那团黑雾又发出一阵笑声，较之先前粗重且长，听起来倒真像是相当高兴。
　　“果然是活了有年头了，不像那毛头小子般没见识。”
　　“如此，不知晚辈能否请混元君答我三问？”
　　混元君带着周身黑气往上升了几尺。两人周身皆是一派灰蒙蒙的虚无之境，原先的记忆碎片和幻境早已尽数退却，有的只剩下这团不知核心的黑雾和丝丝魔气。
　　“说说看。”
　　“裴清歌之死可与你有关？”
　　他一笑，似是嘲讽，又似是不屑。
　　“并无。”
　　“血液离体而动为何？”
　　“魔者血蛊。”
　　“你，如何得见其景？”
　　“嗯？”那团黑雾缓缓降下，来到他的身前。
　　裴清徐毫不怀疑，里头有一双眼睛正与他对视。
　　“裴清歌吐血，你，如何得见此景？”
　　刚刚所见，虽然有些画面在他记忆之中有清晰的画面，但是唯独清歌卧床吐血之时不是。那时候他正与众师兄弟峰主在渤海殿，根本不在房内。事实上，等到弟子通报，裴清徐才跟随黎清萧及一众人急急赶往。所以才看不见那血动异象。
　　但幻境之中出现的景象逼真，且前后能够与当时情景相接，不像是凭记忆碎片捏造的幻觉，倒像是某人的真实记忆。如若是这样，那么这份记忆，只能来源于面前的这个人。要么，就是混元魔君在魔界之时趁清歌不备附上了她的身，入了苍山；要么，就是苍山上有魔族细作，护他留在山中；又或者......
　　裴清徐似乎想到什么，眸光一定。
　　“你猜到了。”
　　那低沉且粗的笑声再次出现，见他双眸紧缩、眉心一皱，飘飘然到他耳边，说：
　　“我在施蛊者身......”
　　一股冷意传遍裴清徐全身，随即便是愤怒。他猛地往那团黑雾身上一拍，看它往上飞去，又轰出几掌。
　　再想动作，世界重归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