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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不堪回首 ...

  •   庐江的城楼上,容貌清癯的老者峨冠博带,须发如雪,临风而立,风吹动着他的衣袂,使他原本瘦弱的身躯在风中显得高大伟岸起来。他目光坚定,望着城楼下叫嚣的敌军,神色淡定俨然如视死如归的将军。
      攻城的椽木在少年的战士们有节奏的呐喊中撞击着城门,看似牢不可破的城门终于没能顶住这疯狂的撞击,轰然而开。城破,哭喊声连成一片,鲜血四溅,陆抗疯狂地奔跑着,想着城楼上那个陌生而熟悉的老者奔去,那是他从未见过面的曾叔祖——庐江太守陆康。
      他拔出了腰间的长剑,杀出一条血路,好不容易杀到了陆康身前,却听见一声惨呼,半截剑尖从陆康的胸前透出,陆康面朝着他,甚至还带着慈祥的微笑,身子渐渐软了下去,倒在了血泊中。
      “不要!”陆抗嘶声悲喊,然而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陆康倒下了,他看见了那个凶手。那是一个弱冠的少年人,同样陌生而熟悉,是他一生未曾见过的、后来江东人津津乐道的小霸王的传奇——他的外公孙策。那是一张极其英俊的脸,剑眉星目,嘴角微翘,带着几乎可以用迷人来形容的微笑。少年人潇洒地收剑,用雪白的丝巾擦去血迹,神态从容,目光始终注视着那把剑——九州剑。
      “外公,你......为什么是你?为什么!”陆抗嘶叫道,那少年人抬眼注视着他,目光锋锐如无坚不摧的利剑,陆抗被他目光所摄,心生寒意,竟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
      “幼节!”一个稚嫩的声音喝住了他,他愕然转身,却见到一个比他低半个身子的男孩站在他的面前,俨然正是他的父亲陆议(陆议后改名为陆逊)。
      那男孩身量虽小,却有种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严,他一指那持剑的少年人,厉声道:“那人便是屠戮我们家乡的仇人,去,杀了他,为你曾叔祖报仇雪恨!”
      “可他......可他是我的外公啊!”陆抗拔出的剑却始终无法刺出。
      “去啊!”男孩的手决绝地将陆抗一推,他的剑刺入了那少年人的胸膛,鲜血汩汩流出,那少年人望着他,虎目中又难以名状的悲哀。
      “幼节啊,你的剑......真快啊......”少年人怆然泪下,身体渐渐沉了下去。
      “我......我杀了他......”陆抗神色恐惧,双肩颤抖着,步步后退。
      “爹,你醒一醒啊,你醒来啊,爹!”温婉的女子抱着那少年人的尸体失声痛哭。
      “娘,你怎么哭了?”陆抗俯下身来,柔声问道。
      “啪!”那温婉的女子手起掌落,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随即使出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开。
      陆抗愣在当场,他记忆中一向温柔可亲,连说话都轻声细气的母亲竟然会打他,他叫道:“娘,你怎么了?”
      那温婉女子狠狠捶打着他,哭喊道:“你这大逆不道的逆子,你竟然杀了自己的外公!你滚!滚!”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他站在了京口的街道上。街上的人行色匆匆,目光中都透着惶恐与不安,陆抗拉住一个人问道:“出什么事了,你们怎么这样惶急?”
      “刘备倾巢而出,欲灭我江东,以雪其义弟关羽惨死之恨,江东恐怕不保啊!”那人说罢便匆匆跑走了。
      “什么?”陆抗怔在当场,心里一阵不安。
      坚定而有节奏的脚步声传来,陆抗抬头一看,一个白铠如雪,风采若神的年轻将领走了过来。
      “父亲,你来了!”陆抗的声音带着绝处逢生般的喜悦,他从未见过青年时的父亲,那么年轻,清俊的脸上犹带着书卷气息,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冬日里的阳光,并不明媚得耀眼,却足以温暖人心。
      那年轻的将领微笑着最后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百姓,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他的儿子陆抗。他的笑容温和而坚定,陆抗痴醉于父亲的笑容,父亲是爱自己的,正如他爱每一个江东的子民,他看他们的目光中永远充满了慈爱与温暖。
      而那些百姓的眼神,或是恐惧,或是怀疑,没有人相信这个年轻人可以力挽狂澜。
      父亲去了,带着那些疑惧的目光,消失在陆抗的视线中,所有人都在怀疑和恐惧,只有他安心的笑了,父亲如山的背影,足以为这片土地遮挡一切风雨。
      “江东大捷!陆都督火烧连营!”不知是谁先带来了捷报,百姓们交口相传,欢呼雀跃。在众人的簇拥中,人们望着他的时候,如仰望拯救苍生黎民的天神。
      父亲的笑容温和而坚定,一如他出征时那样。他带着笑意望着他的子民,其中自然也包括隐匿在人海中的那个人——他的亲生儿子陆抗,他看他们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分别。
      什么都没有变,从拒曹休到攻襄阳,从大都督到上大将军,父亲始终住在那简陋而干净的屋子中,始终用温和而坚定的微笑望着他的子民。
      直到父亲佩紫怀黄,成为了江东唯一一位出将入相的股肱之臣,一切开始变化。父亲的脸上渐渐失去了笑容,并且迅速地衰老,常常接连不断地咳嗽直到咳出血来。可每日的早朝,他却从不缺席。
      朝堂之上,太子与鲁王二宫夺嫡,父亲刚正不阿,大义凛然地维护太子正统。陆抗看见父亲苍老的身躯在鲁王一党臣子刻毒的话语中气得发抖,然而他的目光始终坚定,闪动着异样的光彩。这世上有一种东西,是他永远也无法放弃的吧?
      直到他看到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孙权狐疑乃至阴冷的目光,他的双眸黯淡了,像被抽去了灵魂似的,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只剩一具写尽沧桑的躯壳。
      “皇上!”他跪了下去,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嘶声喊道:“太子正统,宜有磐石之固,鲁王藩臣,当使宠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获安,臣逊谨叩头流血以闻!”
      他跪在那君王的脚下,动作缓慢而虔诚,深深地叩拜下去,仿佛用尽了全部的生命,那不像是奴颜婢膝的屈服,倒像是将自己的身躯化作磐石,支持着这摇摇欲坠的国家。人们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花白的头发,只听见他颤抖的声音。
      孙权雷霆大怒,起身厉叱道“反了你,陆逊!倚老卖老,你当我江东离不了你吗?你有完没完!”
      一纸责问书从那高贵君王的手中飘落,陆抗看见父亲跪伏在地上的身躯剧烈地颤了一下,鲜血从他的口中涌了出来,染红了华美的地面,他依旧跪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父亲!”他扑了过去,抱住血泊中父亲冰冷的身躯,双目刺痛,似被烈火灼烧,却竟然哭不出来。
      “呛啷!”陆抗腰间长剑锵然出鞘,指向那高贵的君王,悲嘶道:“我父一生丹心为国,尽节用命,他有何对不起你孙家,他有何对不起这江东!你......你为何要逼死他!”
      “反了,反了,来人啊,来人啊!快擒住这逆贼!”孙权后退着,叫喊着。
      周围的侍卫如潮水一般向陆抗涌来,陆抗厉声惨笑道:“哈哈,哈哈,我是逆贼,我是逆贼啊!”
      雪亮的刀剑向他刺来,刀光剑影灼痛着他的双眼,而他却什么也看不见了,那不顾一切的一剑就刺向——那高高在上的君王!
      鲜血仿佛是滚烫的,溅在了他的脸上。
      “啊!”陆抗骇极而呼,一手抹掉脸上的血迹。
      “大哥,你可终于醒了!你差点没吓死我了。”眼前出现了一张年轻的脸,却是自己的族弟陆遂。陆抗长舒了一口气,才知方才不过是噩梦一场。
      只觉得手上一湿,看过去才发现哪里是什么鲜血,却正是自己从头上抓下来的热敷的毛巾。
      他渐渐让自己平静下来,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寝帐的床上,身边站了许多人,陆遂,吾彦,蔡贡,左奕,西陵将领朱乔和都督俞赞,还有军医明鹤老先生,他的一双眼睛望着自己,带着自然而然的关切。
      他想要坐起来,却觉得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硬是撑了一口气要坐起,立时百骸欲散,丹田中如火烧一般地痛。他皱紧了眉头,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陆将军,你现在需要休息,千万乱动。”军医明鹤急切劝道。
      陆抗放弃了努力,躺在床上,低声问道:“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在这里的?”
      陆遂道:“大哥,我从江陵回来,看见你竟然昏倒在路上,怎么叫你你都不醒,我就把你背回来了。”
      陆抗一惊,道:“什么?我竟昏倒在了路上?唉,不过总算是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啊!”
      他知道自己是陌雪林与阿雪一见后百感交集,伤心太甚,竟至于不能自己,才会昏倒在路上。看来自己这病,也是越来越重了。
      陆遂见气氛沉郁,他生性原本开朗,最受不了这个,于是便对陆抗嘻嘻笑道:“哈,大哥,这下可是我救了你,你可再不能说我没用了吧?”
      “你还敢说?”陆抗脸色一沉,虽是在病中,仍是有种摄人的威严。“陆遂,你本在江陵协助张咸,却竟敢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什么职守,我哪有什么职,还守什么?”陆遂究竟是孩子心性,当即便声辩道:“我无官无品,张将军什么都不让我做,我天天呆在江陵军营,日子过得比伙头兵还闷。反正也用不着我,我还不如回来帮你们守西陵。”
      “罢罢,你这孩子,我是管不了你了,何时才能学得沉稳些?张将军治军严明,一丝不苟,哪里受得了你这轻浮性子?”许是已经心力交瘁,陆抗已连训人的气力也没有了,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咳咳,我令诸位担心了,真是......咳咳......”陆抗还欲说话,却已经不住地咳嗽起来,吾彦连忙将毛巾捂在他的口边,以便他咳出腔中秽物。他只觉咳得五脏欲裂,却又如何也止不住,惨白的脸色也因这剧烈的咳嗽而变得潮红,明先生走过来不住地为他按摩,他突然身子一震,竟咳出一口鲜血。
      “将军!”那些身经百战的江东将领们此刻已是方寸大乱,不住地叫喊着他,只怕他会出什么意外,蔡贡与左奕甚至已经落下泪来。
      陆抗看着那沾满鲜血的毛巾,却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人生匆匆几十年,还真是过得快啊!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
      吾彦扶着他躺下,含泪劝道:“陆将军,你要保重身体啊!”
      陆抗躺在床上,面如金纸,喘着粗气,许是已经没有气力说话。都督俞赞看了看陆抗,又看了看身边的西陵将领朱乔,神色复杂变幻,最后问那军医明鹤道:“明先生,陆将军这病,究竟......”
      陆抗向俞赞望去,也不知怎么的,俞赞只觉陆抗的目光如寒冰如利剪,好似能穿透人心似的,竟让他不敢与之对视,于是轻轻的扭过头去,避开了陆抗的目光。
      明鹤闻言叹了口气,道:“陆将军年少时遭遇大变,伤心太甚,以至于寒毒入侵,伤及心肺。这些年又常年殚精竭虑,久病成痨,若再不休息调理,恐怕......”
      “呸呸呸!”陆遂怒道:“你这庸医胡乱说些什么!你......”
      “遂儿!”陆抗喝断了陆遂的话:“不得对明先生无理!”
      陆遂只得住口,他知道如果陆抗此刻还有一点气力,肯定还会骂他,可是陆抗却神态疲倦至极,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其实他何尝不知道陆抗的病情,刚才明鹤所说,毫无虚言,但只要他一听到陆抗有事,心中便悲痛忿恨难忍,只得将怒气全撒在了明鹤身上。现在怒气一过,又觉得难过之极,泪汪汪地望着陆抗,只盼他能再骂自己一声也好。
      “士则。”陆抗歇了一会儿,唤道。
      “末将在!”吾彦轻声唤道:“怎么了,陆将军?”
      陆抗声音虚弱:“军中无事吧?”
      吾彦眼眶一红,涩声道:“曾有小股晋军来骚扰,都已击退,请将军放心。”
      “那就好啊!”陆抗露出一丝笑意,随即摆了摆手,轻声道:“我累了,士则,你带大家回去休憩吧!明天我们可还要打仗呢!”
      “是!”众人向外走去,陆抗突然道:“明先生请留步,我还有些问题想请教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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