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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山鬼泪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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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羊祜营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素手轻挑之间,琴音若流水涓涓,轻快地流淌开来。抚琴的白衣女子巧笑嫣然,樱唇轻启,曼声歌起了屈子《九歌》中的《山鬼》,声若黄莺出谷,乳燕归巢,清脆动听。她的目光盈盈如水,遥望着黑暗中不知名的远方,脉脉深情,望眼欲穿,如那歌中的山鬼,带着喜悦,带着忐忑,等待着情人的到来。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白衣女子歌声渐高,如孤身一身伫立山巅,望着云海茫茫浮游舒卷,焦急与恐惧消去了她明媚的笑容。黑暗深沉,那魂牵梦绕的身影却迟迟未来。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纤指轻拨,“铮”然一声隐去,若一声幽幽的叹息。叹息这样的守候蹉跎了青春韶华,不知不觉竟已是地老天荒,回首时才始发现,原来我等他,已经等了这么久,久到青丝换了白发。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白衣女子歌声凄哀,恰如子规啼月,凄婉断肠。山鬼这般痴痴等待,公子你怎么忍心不来,还是说你早已忘记了山中这只寂寞痴情的山鬼了?
白衣女子泫然泪下,声音哽咽,指下稍缓,就这般来回轻抚,琴音低转徘徊,荡气回肠。倏然间她的纤指又急促起来,再歌时声音已有几分喑哑:“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她声泪俱下,纤指越拨越疾,若雨骤风狂,琴音越拔越高,若跻攀天险,“铮”然一声,声如裂帛,而后天地寂然,如亘古的寂寞。
血,顺着琴弦缓缓流下,琴者默然,却听见身后一个男子的叹息:“屈子的《山鬼》,真是荡气回肠,催人泪下啊!”
白衣女子一怔,想是刚才弹得太过入神,竟然有人来到身后都未曾察觉,她轻轻拭去了泪水,站起身来,向着那人敛衽一礼,道:“羊大哥。”
那男子走到那张琴边,轻轻抚摸着琴身,琴弦断了一根,琴身上血与泪交融在一起,原来竟是那白衣女子弹得太过动情,以至于用琴弦划破了手指,也挑断了弦。那男子叹道:“阿雪,抚琴而已,何苦这样伤害自己呢?”
“对不起,羊大哥,我......我弄坏了琴。”白衣女子涩声道。
那男子依旧望着琴,今夜月色黯淡,看不清他的容貌,他的声音十分温厚,令人一听便有可以依靠之感:“我原以为琴是静雅之物,能令人寡欲恬淡,心如止水,却想不到连琴也会伤人啊!唉,琴本无心而人有心,琴不伤人而人自伤,如之何啊如之何?”
这张琴是上好的桐木和梓木做成,暗红色的琴身出现了清晰而少见的流水断,标志着它古老久远,是难得的好琴。而此刻那琴身上的流水断,却分明像是美人的玉箸泪痕,令人心生凄然。
羊祜知道夏侯雪喜欢抚琴,于是特地觅来这张古琴送给她。此琴名为泪痕,传说是一位美丽少妇思念征人,夜夜抚琴,她的眼泪便化作了这琴上的泪痕,她凄婉断肠的歌声便化作了琴音,直到她死去,征人也没有回来,她的魂魄便与这琴融为一体,让所有抚这张琴的人都会明白她的哀伤。羊祜买这张琴的时候,本觉着这个传说太过凄哀,不愿徒增悲伤,但又实在找不到可以与它媲美的古琴,才买了下来。
那男子道:“这泪痕琴上的泪痕,似乎又多了些啊!”说着转身望着眼前的白衣女子,道:“阿雪,你见过他了?”
白衣女子夏侯雪注视着眼前的男子,他的年纪比陆抗略长一些,身材高大伟岸,并不似陆抗那般瘦削。生得一部美髯,容貌儒雅,仪表非凡,若不是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倒像是个满腹经纶的文士。而这个人,便是如今令天下将士无论吴晋皆衷心敬慕的车骑将军羊祜羊叔子。
夏侯雪点了点头,随即却又凄然摇头:“我在陌雪林见了他,却又像没有见过一般。他变了许多,变得我快要认不得了。我......我难过得很。”
羊祜道:“杯酒解千愁,我今日新得了一壶美酒,你可愿与我对酌吗?”
夏侯雪苦笑道:“羊大哥,你知道我是不会喝酒的。况且,也怕耽误你的军国大事。”
羊祜闻言一笑,道:“无妨,我虽不敢自称是千杯不倒,但一壶酒还醉不了我,不会误事的。这可是陆幼节送来的酒,你不来尝尝味道岂不可惜?”
夏侯雪吃了一惊,愕然道:“陆哥哥送来的酒?”
羊祜笑道:“是啊,我以药送之,他以酒报之,这大约也算得上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了吧?”
夏侯雪笑了笑,点了点头,随着羊祜进了他的寝帐,帐中无人,桌上有一壶酒,一对酒樽,两人对坐而饮,夏侯雪斟了酒,还未饮下,便先问道:“羊大哥,你与陆哥哥一个在晋,一个在吴,本应是势不两立的宿敌,怎么却反而同知己好友一般‘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呢?”
羊祜淡淡一笑,道:“阿雪,恐怕你想问的还不止这个吧?”
“羊大哥,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夏侯雪道:“我觉得你一点也不想与江东作战的将军,你对吴军好得简直要胜过他们的皇上。”
原来由于孙皓挥霍无度,吴军士兵常常领不到军饷,连饭也吃不饱。羊祜便命人向吴军送酒送肉。羊祜对东吴官吏实行安抚政策,对来降吴人予以奖励,并来去自便。有一次,部下抓了两个牧童作为俘虏献上来,羊祜了解情况后,派专人把两个牧童送到吴地父母处,牧童全家感激涕零,到处称颂羊祜恩德。在两军交战中,吴将邓香侵犯夏口,被活捉,羊祜部下坚持要杀掉,羊祜不但不杀邓香,而且还亲自为其松绑,把邓香送了回去,不久,邓香率部来降。吴将陈尚、韩景较顽固,屡犯边境,羊祜令部下追斩之,然后又厚礼殡葬,陈、韩子弟来迎丧,羊祜以礼相待。有时,吴军狩猎打伤的野兽逃到了晋军领地,羊祜也命晋军也把这些野兽送到吴军帐内。为此,羊祜德声大振,吴国官兵为之悦服,就连与羊祜在边境对峙的陆抗也说:“祜之德量,虽乐毅、诸葛孔明不能过也。”
羊祜神色一肃,道:“自汉末以来,天下群雄并起,各自割据一方,连年战火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常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苦不堪言!我知道天下一日不统一,战争便一日不止,百姓则一日不安。我虽然力微才疏,然而见苍生荼毒,心不忍也。于是怀抱拯救天下黎民之志,仗剑从军。如今天下仅余晋吴二朝,若得吴灭,则天下平靖,若得吴存,则战火无尽。况且吴主孙皓荒淫残暴,江东百姓饱受蹂躏,我自当讨之。吴虽应灭,但东吴将士何辜,江东百姓何辜?今日吴之将士百姓,便是将来我晋之将士百姓,我又怎么会希望他们受到伤害呢?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大抵就是如此吧!”
羊祜顿了一顿,悲吟道:“至于陆幼节,我虽半生与他为敌,但心底却对他的才能胸襟十分钦佩。只恨今生我们各为其主,不能把酒言欢,人生痛失一知己,真是平生大憾啊!”
说罢,一声长叹,将杯中醇醪一饮而尽,赞道:“好酒,好酒,阿雪,你也来尝尝!”
夏侯雪本是滴酒不沾的,只因心中实是凄苦不堪,但愿能借酒消愁,一股脑竟将那一杯酒全灌了下去。
羊祜道:“如何?”
夏侯雪柳眉一蹙,道:“苦。”
羊祜闻言大笑,夏侯雪嗔道:“我说过我不会喝酒的,你还要笑话我?”
羊祜仍是大笑,只是笑声却渐转低沉苍凉,直到笑得没有了声音,才喟然长叹道:“唉,酒本无心而人有心,酒本不苦而人心苦,如之何啊如之何?阿雪,你一个‘苦’字,说得好,说得好!”
“人心苦......人心苦......”夏侯雪苦笑道:“你说杯酒解千愁,果然是骗我的。”
羊祜叹道:“你将愁苦都埋在心里,就算是再好的醇醪佳酿又如何能消解?何苦呢?阿雪,何苦这样自己伤害自己?至少你已经见过他了。”
夏侯雪黯然道:“可是他变了,变得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羊祜自斟自饮了一杯,叹道:“世事沧海桑田,人又如何能不变呢?他如今是江东的镇军大将军,他的身后还有他的君王,他的亲人,他的士兵,他的百姓,一个国家生死存亡的重任都压在他的肩上,他已经无可选择地成为了这片土地的守护者,又怎么还能变回二十七年前你认识的少年呢?”
夏侯雪眉梢颤动着,提高了声音,道:“可是他的国家就要灭亡了,为了这一个注定灭亡的国家,值得吗?五万大军啊,他的血肉之躯,挡得住五万大军吗?”
淡淡的醉意浮了上来,羊祜微微地笑了,脑海中回响着从祖辈那里听来的传奇,他就这样默然了许久,终于悠悠道:“江东是个神奇的地方,江东的人都相信传奇。当年讨逆孙郎弱冠之年以一千多人开拓江东,转战千里,成就东南之业。后来魏武帝八十万大军浩荡东下,却被周郎三万精兵败于赤壁。蜀汉昭烈帝倾巢而出,欲渡江一举灭吴,反而被而立之年的陆伯言火烧连营,惨败而归。他生在江东,生为陆伯言的儿子,就已经注定了生在这种云蒸霞蔚的传奇中,就注定了他一往无前的一生,莫说是五万大军,就算是整个世界,就算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无法后退,不能放弃。”
夏侯雪凄然一笑,道:“你似乎比我还要了解他得多。”
羊祜笑了笑,道:“只因你认识的是陆幼节,我认识的却是江东的陆将军。”
“什么江东我才不管!”夏侯雪悲叫道,泪水簌簌落下:“我千里迢迢来找他,我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管,只是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而已,只希望他好好活下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难道他不明白?”
羊祜摇了摇头,又自斟自饮了一杯,叹道:“不是他不明白,而是他太明白了。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明白,他才绝不能让这个巢覆过来,因为这个巢下,是他生命的全部,他怎么能离开而单单保全自己呢?”
夏侯雪突然握紧了羊祜的手,泪光莹莹地望着他,道:“如果吴灭,你会杀他么?”
羊祜轻轻挣脱了她的手,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地道:“会,他不可能背叛东吴,我只能杀他。”
夏侯雪身子一震,默然了良久,缓缓举起了酒杯,羊祜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阿雪,酒苦,就不要再喝了。”
夏侯雪轻轻摇了摇头,道:“羊大哥,你不会懂的,是苦是甜,只有自己知道。”一杯酒饮下,她的嘴角漾起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