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路漫漫》四月石榴红

55、多收了三五斗（一）

　　周进士飞马奔至田边，远远的见许多赤着上身的短工在田间割稻。往常见到都要捂着脸骂“有辱斯文”的，如今也顾不得了，扬声问道：“惠能大师何在？” 喊了许多声，才有个短工直起身子指着一个方向道：“大师在那头看量稻子哩。”
　　周进士滚鞍下马，系了马匹，一路狂奔到打谷场，拨开看热闹的人，一路撞到人群中央，扑在量斗上。他反复摸了量斗好几回，确认量斗大小，又摸了一回旁边的大斗，抓了一把稻谷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几下，体会口中传来的淡淡米香。忽然转头问那负责量米的：“这是几亩的收成？” 那人见他两眼鱼瞪，焉敢不答，回道：“一亩。” 周进士又问：“收成几何？” 那人道：“约有八石。” 周进士一屁股坐在地上，低声呵呵，呵呵，呵呵呵的笑起来。
　　旁的有认得他的见他如此作态，个个慌张，都说：“周老爷发癫了！”惠能正领着几个小和尚，一边看量稻子，一边在本子上记不知什么，间或彼此答话。凑近了似乎有说“这边产量不太行”、“这里稻子不抗倒伏”云云。此时闻众人大喊，就走过来看。见是他，忙叫人扶起来，问：“周兄怎么来了？”
　　连呼数声，周进士一个哆嗦醒过神，一把握着大师的手，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当真……当真……师父，师父……”惠能不妨一个手被个汉子捉住，差点给他来个背摔，还好认得是他。复问他：“周兄是怎么了？”
　　周进士狂喜道：“一亩可收八石稻米！真的是八石，真的是八石！” 惠能歉疚道：“好叫周兄知道：只有几亩收得到。平下来一亩只得七石三斗有余。”
　　“每亩七石三斗！” 周进士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狂叫道：“便是我江南最上等的水田也只好收个六斗朝上，大师种的田能收七石，这是大大的功劳！这就是神仙手段！是国朝祥瑞啊！”
　　他这样失态，惠能只好领他到草棚子下坐着，又给他喝了些清心大米茶，这才慢慢的说：“今年稻子种得好，也是意外之喜。只是这才第二年，我又说不好是不是年年都好，也不知道这种子是不是各处都能种。这才分了些稻种给四乡，叫他们试种去。若明年后年还是好的，那才叫种成了。”
　　周进士见他如此抓不住重点，急道“这样的大事，岂能不赶紧报县？便是试种，也是官上推行更为妥当。在下方才听内子一说，才知道大师做了好大功德！妇人们不知轻重，岂不知育出这样的良种乃是国朝大幸，天子必然大悦！大师，大师真神人也！”惠能道：“说了这才第一年……” 周进士道：“大师不可自误啊！” 惠能：……
　　忍不住道：“周兄，我知你心急。我方才也说了，这才是第二年种出来，许多好歹都还没摸到，若官上匆匆就推行出去，别处种的不好，官面上反而难做，是不是？” 说到种田周进士自然不如惠能，说到做官，十个惠能捆起来也不如他。因笑道：“大师不要忧虑。虽不是十成十的把握，只种出亩产七石三斗的稻子来便是大大功劳。左不过咱报上去的时候把一应好歹都说明了。别处种的不好，总是别处不好，须与咱不相干。”
　　这样的大功劳，再等两三年怕被人连锅都端得去了，岂是小可？不听惠能劝谏，只令众人：“且不要收割，待我报了县尊，看过不迟。”又甚是埋怨韩约副：“岳父，有这等事您怎么不早说？” 韩约副被进士老爷一句“岳父”叫得骨头都软了，他说什么是什么。只道：“大师说不要说嘛。”
　　周进士当下指挥众人把那些稻田使草绳围住了，还交了乡勇四面守田。因天色晚了，舍不得离开，胡乱就在附近庄种投宿。次日天明骑马飞奔到太仓县城，亲报给太仓县正堂。
　　上章才有了姓氏的那个尹县令听说治下善耕老农种出了每亩七石三斗的稻子，那一腔喜悦喷薄而出，从堂上跳哒有三尺高。抓着周进士的手，一口一个世兄，再三确认真实不虚，喜得在堂上转磨磨。转了又转，仍恐有误，说“待本官亲自查验。”。遂带了心腹、户科书办、劝农，也不坐轿，自家骑了马亲自到现场。
　　那些乡勇正守着稻田，与四乡来看新鲜，求良种的农人纠缠呢。县官来到，把那些农人都打发去一旁，下来亲手摸过、尝过稻子不虚，又亲眼盯着短工子收了一亩田地，捶碾出稻米、亲自盯着书办、衙役量过，得糙米七石五斗。
　　次日县尉、县丞、典史、六房书手都来到。四名主官摸过尝过，的的确确就是稻子，盯着收过碾过，实实在在不差一分。又重新用官斗量过，有收七石三四斗的，有高达八石的，极差也有六石七八斗。仍留下五亩不许人收，以备上官查验。
　　这种出高产稻米乃是泼天大功，比之杀王擒叛也不差什么了。四个官员畅想日后仕途之光耀，圣心之垂爱，乐得差一点没当场来个四重唱。最终还是典史老成，道：“县尊，这喜事当速速上报朝廷。” 尹县令道：“正该如此！”急得就要马背草奏章，还是周进士劝道：“此处嘉禾不独产量甚高，多有一亩双穗的祥瑞，县尊也当奏报才是。况且我听惠能大师说，种这粮种还有许多关节，也当一一写明，方见众位大人之干才。惠能大师一个出家人，不好出入县衙，不如就到法元寺中，请大师将关节好好写明，我等也好拜读一番。”
　　这话自然防着上头下来问话，亲民官们若一字不知，就是糊涂无能了。这话说到了尹县令心里。于是四个官谦让着来到法元寺，请来惠能大师，恭恭敬敬作下揖去，请他述说前后的事情。惠能大师倒没为难，取出薄薄一本册子，言说正是自己总结出来的耕种方法。又出示厚厚几箱札记，言说这是这几年试验的记录。又反复强调说此种还未曾推广四乡使用，不能确认种植效果如何。众官员耳朵听了，心里并不以为然。
　　只要上官验得此处不虚，便等于本县出了大大祥瑞。至于外县能不能种得出管他们甚事？种不出才好哩！恁的和尚就是心软。如此也不说他，要讨了那册子和记录去。惠能道：“册子不妨众位大人带了去。此书贫僧正要请白鹿书院付梓，便是用其他地方的种子，耕种方法也差不多的。只是记录不好带走，至少要等贫僧再重抄几份留作副本才好。怕万一失了，其后查找起来甚不便当。
　　既有这样的神书，怎能让白鹿书院独美？尹县令当即发话要官办印刷。周进士独笑道：“白鹿书院是印老了书的，又在读书人中甚有名望，托他们印书也不差。老大人何不为此书作序？”一语惊醒梦中人。自家何必在苦力活上争论短长？四个官当下挥笔分做了一篇续文，里面暗搓搓羞涩涩把自己海吹一番，姓名祖籍家乡年纪简历一字不虚。周进士也甚不好意思的附骥了一篇。
　　如此又议如何上奏。依尹县令的意思就要单独上奏朝廷。还是周进士劝道：“堂尊并无专奏之权，生恐折子被人淹了，须不好看。又惹得上官抱怨。不如先写折子报府尊。左右府尊跟抚台一个城里住着，看他怎的行事。堂尊尽可放心，有这本书出来，凭他是谁不能淹了堂尊的功劳。” 说的尹县令也依了。
　　当下几个人头碰头攒出一篇生花妙笔。周进士写同人写顺手了的，把个折子写得跌宕起伏，如一篇小品文一般。写毕，县官等用了印，当日飞马报到姑苏。报信的人又赶着往白鹿书院送了书稿。苟大掌柜晓得是惠能上人新书，哪敢流连，当即开版。
　　姑苏那位始终没姓氏的知府接到太仓县的折子和送来的双穗稻，不敢怠慢，立即坐轿往巡抚衙门报喜。江苏巡抚被了朝廷严斥，这几年都在找戴罪立功的机会，今日有大功劳送到嘴边，也是狂喜不已。被知府说着，也要亲身来验。
　　一时新任江南镇守太监、江南锦衣卫指挥使也都晓得了。都是憋着要立功的好汉，都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都不想别人抢了头汤，也不互相通气，都打马飞奔太仓县城。一路马鸣声嘶，沙飞尘起，路人不知怎得了，只当太仓县又起反，都吓得关门闭户。
　　是日锦衣卫先到，镇守府赶了第二，打门进县衙，叫起尹县令一行，就要往田中一探究竟。还是尹县令等人极力言说天色已晚，便是到地方叫乡民收割也不可能——夜里都看不见，众人方罢了。当夜揪出满衙上下一一讯问，把个好好的报功变作审讯。
　　到日落时分，巡抚、布政并姑苏知府一行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