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路漫漫》四月石榴红

54、韩桂生（下）

　　桂生家里插不上手，越发恼恨家下人等不尽力，况家中小姐少爷都喜欢她出去不来碍眼，因上头一开口，底下茶楼也给包了，没说的戏园子也给定了，轿子合船都备了，随便她拣着用。
　　次日，桂生打扮花枝招展的，带着贴身丫鬟，下人婆子们上轿前行，先至东明楼用茶点。掌柜的昨日已得了信，清早起来特特给周太太留下临街一间清净雅间观风景，又特特的使大屏风分隔里外，以分主仆。
　　花婆子早打听停当，与高公子通了信息。桂生前脚进了雅间，后脚高公子就到街上。身穿沉香色直襟，玉色罩甲，腰间玉版带，特地显那蜂腰猿臂长腿。头带儒巾，手上挥着一柄洒金扇，你看打街上溜达过来，又溜达过去，要便扬着脸儿看，指望韩桂生从楼上瞧他。怎奈桂生一个心全被楼下说书先生牵了去，眼大漏神，凭他左轱辘右轱辘，硬是没瞧见。
　　良久，高公子见不是路，一脚走到茶楼里，打点要了桂生旁边的雅间，故意高声吟哦，朗诵自己做的诗，指望桂生慧眼识英。孰料这一招哄表妹倒好使，桂生一个不识字妇女，晓得你什么诗呀，干的？耳听其聒噪不已，恼向下人道：“去隔壁问问，可是嗓子有痰咳不出来？可是早晨没吃饭待要老爷太太赏些馒头？做什么嗷嗷嗷，嗷嗷嗷，一大清早就听见他嗷嗷嗷了！” 下人见太太恼怒，便走来向高公子说：“这位少爷，柰行行好，不要叫。一早晨没有歇，叫得来头都要给你蒙掉了。”高公子愤然闭嘴。
　　这边桂生叫他噪了半日，书也不听了，叫人：“我们去看戏。” 又坐轿子到戏园。戏园子今日演的是《太子降妖》，说阿萨太子战妖王，金刚怒目的故事。戏子扮了罗汉、和尚满台翻跟头，桂生两只眼睛盯着罗汉，心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跟着过来的高公子左右答不上腔，甚是恼火。下来对花婆子道：“这也是个不知好歹，不辨香臭的妇人！我这么大一个汉子，她怎的不动心？”
　　这位高公子自幼全家拱卫，眼见表妹、表姐、丫鬟、家人媳妇个个见了他如钉见磁铁一般，就养出一个虽普却信的性子。今桂生不理会他，他又是不敢置信，又是气愤，就如没见伯乐的千里马一般，撩着蹶子要踢人。
　　花婆子劝道：“少爷也太急了些！ 今日这才头一回见面，叫人家怎么样瞧你，怎么样又答复你呢？还请少爷耐心些。待老婆子前去一探究竟。”因安抚了高公子，走来周家口称要孝顺太太。下人们晓得太太常常叫她说书的，并不留难，就令其进门。
　　至上房，门外听太太骂道：“作死的小倡妇！你少给我架桥拨火，挑拨离间！你说我不知道你那点贼心？大姑娘使了钱怎的？大姑娘不姓周？姓周的大姑娘不能使姓周的钱？老爷、少爷尚不计较，你管她怎的？”又听一人娇声娇气的道：“太太不要恼，奴说给太太也是请太太留心。太太才是一家主母呢。若是账上少了钱对不上，老爷问起来，岂不是太太吃亏？”桂生道：“狗！账上少了钱，卖了你这蹄子抵账！连你那小老婆养的闺女都拿去换彩礼！我不来寻趁你罢了，你还敢凑到我前头来？” 即令丫头：“去说与大姑娘，说三姑娘又作妖哩！叫打与她十个手板，罚她不许吃饭！”
　　那妾见女儿吃了亏，一屁股坐在地下嚎哭，被一群婆子拉出去关起来了。看官，这也是周进士眼光独到，运气爆棚，前太太后太太都学会了凡事不求逻辑，简单粗暴打完就算的本事。虽然不能点灯放炮，嫡庶大战三百回合，可是正房太太作甚要跟小老婆、小老婆养的大战？
　　韩桂生虽然是小人家女儿，这半年无师自通了宅斗必胜绝招，也是天分超常了。
　　那边小妾被拖下去，这里花婆子赔上笑脸，小心翼翼进了房，甜甜蜜蜜叫一声：“太太。”桂生笑道：“给你看笑话了。”花婆子道：“谁家锅碗瓢盆不打架？只要太太把得定，一天大事都散了。” 桂生便问：“你来做什么？” 花婆子道：“小的新学了一篇书，敬来孝顺太太。” 桂生道：“我今天不要听书呀。” 花婆子道：“那小的给太太讲个笑话。”桂生仍曰不用。花婆子打点心肠，与桂生东拉西扯说街上新鲜事。
　　说来说去，就说到昨日太太出门喝茶看戏。桂生不消探问，直接抱怨道：“好好喝个茶罢，旁边不知哪里来的汉子，直着嗓子叫了一向，叫得我头都炸了。” 花婆子心态也要炸裂了。勉强道：“听说镇上来了朝廷尚书家的公子哩！” 桂生奇道：“尚书公子是个什么样子？” 花婆子立即把高公子大大夸耀一番。桂生若有所思道：“那倒是得见上一见。”话音未落，门外报“大姑娘来了。”桂生因打发花婆子出去，叫请大姑娘进来。
　　周大姑娘一向除了早晚请安，不大见这个没大两岁的继母的。今听见丫鬟学了前后的话，晓得这个继母虽然不文，心里清明，这就十分值得亲近。自己能把着家一辈子不成？哥哥尚未完婚，将来就是嫂子进门，没有个正房太太压着，只这两个作妖的庶妹就烦难。今特地来亲近继母，指望这个继母日后出面压服。
　　只是周大姑娘嫡女出身，又前头看不起韩桂生穷家小户，不免暗暗也透出些普却信的态度。桂生只是不识字，又不是傻子，难道看不出周大姑娘举止言语一股居高临下的腔儿？凭她卖乖，不大搭腔。后面说到庶妹难教，桂生道：“两个小妇养的，教什么教？一副嫁妆打发她离门离户的，费什么烦难！” 只有这一句合了周大姑娘的心事。
　　周大姑娘自以为得了继母的准话，高高兴兴回房。哪知桂生不过敷衍她。嫡女庶女都十来岁了，教不教导都是周进士的差事，又不是她生养的，她管怎的。由她兴去。
　　待隔日周进士回家，小妾告状、丫鬟说情，嫡女庶女嚷成一块，嚷得他头痛欲裂，逃在太太门下。太太变下脸来，小妾、丫鬟都去住柴房，嫡女、庶女统统令闭门做针线，大家关门闭户，登时全家安静。周进士松了口气，倒看这小太太有几分本事。夫妻渐渐有了情面。
　　花婆子几次上门，石头上扎不下手去，也只得熄了邪心。高公子虽然这头不顺，那头却勾搭上一个极标志的人家小媳妇，竟跟着他跑到姑苏。勾得高公子书也不读了，往城中包了一个小院，讨了她做妾。家下都称鲍二奶奶。此鲍二奶奶还有一段故事，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过了两年，周太太有了喜事，打发人往韩家报喜。韩家听说嫁出去的女儿得地，也就放吊了这片心肠。韩老太太还亲去牛村正家谢了又谢。又逢牛村正做了族长，正在大买良田，韩桂生也借腹撒娇，管周进士讨要了银子给自家亲生儿女攒家财。
　　到了那年秋后，韩桂生腹中孩儿也坐稳当了，发心要往法元寺进香求子。一日，带了许多丫鬟婆子，跟着家人仆役，来到寺中。请了香，拜了菩萨，新知客僧引着前后看了一遍。走到后头，见许多人肩扛手提、推车拉板的进来，上面满满都是金灿灿的粮食。桂生见了为首引路的和尚，如遭雷击，怔怔呆了许久，方高声问道：“圆修师父，这是你们打的粮食？”
　　圆修抬眼认得桂生，大喜道：“韩施主，你来的巧！正是惠能师兄的田里打下来的粮食！”韩桂生忍着眼泪也笑问：“看你们这等喜欢，想必惠能师兄的良种种成了。”圆修道：“阿弥陀佛，正是如此！韩施主听了：我师兄这良种一亩好打七、八石稻子呢。师兄还说，这不算多的，再往下种，只怕十一、二石还有呢。”
　　不说桂生，连周家下人都听傻了。都问：“可真？” 那些帮忙的力工都说：“只怕九石都有了！大师是天上来的圣僧，是下凡来救苦救难的。岂有个不真？大师种田的地方就在山下，太太们尽可亲眼看看。”
　　轰动得众人也不想礼佛了，都要去看田地。圆修自告奋勇领着一行人走到稻田。唉！这稻子长的好！稻杆比别家高两分，籽粒饱满，竟有许多双穗！ 圆修领着人前后看了一遍，众人眼睛都瞪着粮食过称，哪里看见桂生后来笑嘻嘻管圆修要了两株双穗稻，喜笑颜开的回家。
　　桂生只说双穗稻吉祥，拿在手中只顾把玩。一日周大姑娘请安看见，晓得这是顶顶的祥瑞，传与周大公子。周大公子飞马直奔县城，叫了周进士回家。
　　周进士一见那双穗稻，浑身筛糠般斗颤，大呼祥瑞不止。桂生奇道：“一二倾地里一半都是这般，哪有这等便宜的祥瑞？” 周进士差点没喘上气来，急问：“你从哪里得来？” 桂生便将惠能大师如何培育良种，如何调理田地的事说了。周进士只觉漫天霞光披到他头上，都是祖坟冒出的青烟，祖宗降下的厚福，水也没喝一口，飞马直奔法元寺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