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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韩桂生(上) ...

  •   灾后这一年谢天谢地风调雨顺。到了秋后,往年打一石的下田多打了二斗,中田成了上田,上田越发丰肥,多因去年大水过境,河泥沉降的缘故。就中惠能大师的田地更比别家多收了三四斗,引得四乡都来看稀奇。也亏得朝廷免了两年的贡赋,大老爷虽然照例要钱,要的不比前头老爷多。平头百姓们就都说侥天之幸了。
      韩约副家亏的相与约正,借他家不要利息的钱粮修房子、整顿土地,秋里又多收了粮食,也渐渐缓过气来。约副被了这番惊恐,想想自己只剩一个女儿,主意定了过继同族孩子,又好早完了女儿的亲事。韩娘子本不愿意抱养别人孩子,奈何更不愿意丈夫纳妾,自家肚皮又不开张,在屋里痛哭了好几场。哭得韩老太太大怒,骂道:“我听圣人书上说,女人无子就当休弃!你自家生不出儿子,又不肯叫我儿纳妾,我都依了你,过继个孩子来,你又作妖?作去吧! 等我死了,你两个无儿无女,老病缠身,我看你这不贤良妇人就吃那干醋过活!贼浪Y妇! 贼不晓事理的蠢货!我要便叫儿子休了你,我看你还敢闹?”
      骂得约副娘子鹌鹑般躲在屋里不敢吭声。韩桂生见祖母骂她母亲,忙来拦劝。韩老太太一见孙女,悲从中来,抱着哭道:“阿弥陀佛!我是为了谁 我全是为了我的孙女! 你今后出了门子,家里没个兄弟的,便叫人欺负死,你去投奔哪个?我老太太闭上眼,挺着脚子上了山,难道没儿子埋我不成?只是我儿子没有儿子,将来又如何?”哭得韩约副也心酸不已。
      因不理约副娘子泪眼,主意定了兄弟的幼子,今年三岁的一个哥儿过继。
      但既定了过继,就要早早的把女儿打发出门,嫁妆也还好多备办。约副娘子这时候又不提舍不得女儿的话了,忙着压着女儿做针线,绣嫁妆。又是村正娘子听说桂生要出门子,送了四匹京缎、四匹山东棉布、二十条京里有名的五柳堂出的大手巾来。
      韩约副因使人往下河村探问过门时日。不料那家子听说韩家上门,先是左拖右拖不肯应承,后来急了,咬死了要退亲。要便说韩桂生与和尚不清净,又拿出人证,嚷嚷的话甚难听。说这其中又有个缘故:
      原来避难的那日,韩约副家来的寺里早,先占了一个大香房。不想后头来难的人渐渐多了,房里一回插进一个,一回插进一个,把个韩老太太婆媳祖孙三个挤在一处。房里人又多,孩子哭,大人叫,几个不知谁家媳妇漓漓拉拉使了一头的棉籽油,冲鼻子的怪香。熏得韩桂生实在受不住,且冷热相教,肚子咕噜噜的只管叫起来。屋内又没马桶,桂生耐不得,只好寻了两张草纸,走出寻那溷轩。
      却是那里去的人多了。桂生害羞,几次出门,几次羞回来,惹得一屋子女人翻白眼。桂生又受不住人家刻薄,只好躲在门廊下面忍疼。好容易看有人出来了,忙得一溜烟跑进去。且喜和尚们辗转买了水泥石砌,大不似别处两个板儿一个眼的恶臭熏人。桂生待了半日,解脱出来。
      彼时雨水又急,风又大,桂生冒着雨往回跑,一个身弱体柔的小姑娘被刮得左摇右倒,不当心脚下一滑,咕噜噜噜滚到廊下,被她徕住大石头花台子,好悬没有滚到那头男人院子里去。
      倒霉的还不只她一个。出来透气的,登东的,讨水讨柴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吹得满院乱跑,收束不住,众妇人扬声呼救,惊动了屋里的妇人,对院的男人,侧边的和尚们都来援助。
      桂生只觉一双大手把她从地上拉起,又护着她的肩膀送到院中,她回头见是圆修,笑了一笑,说了一句“多谢”。彼时满院乱作一团,你拖我抱,俱不知谁拉救了谁人。桂生无心,圆修坦然,不知何人看在眼中。
      此时韩家说嫁,下河村的张家不知哪里听得些不清不净的风声,闹着要退亲。韩约副愤然道:“你家不过看我家被了水,失了家财,嫌贫爱富。你这样的人家,谁还肯和你结亲不成?只是退归退亲,你凭空诬陷我女孩儿清白,此事要同你辩个青红皂白!”韩桂生听说这样的冤枉事,也哭闹道:“俺们阖村几百口子人挤到寺里避山洪,谁是没看见的?人多事乱,偶然碰见哪个和尚有甚出奇?就这样诬人清白!” 哭着要往张家门前撞死,又要到他家门首上吊。
      两家因此嚷成一团。韩约副在亦庄也有几分薄面,牛村正也不肯让异父异母的兄弟吃了亏,这一日,同着亦庄几个有体面的人,叫着媒人,套了车走到下河村,就要问张家的究竟。一行七八个人才到村口,人就晓得是来找张家麻烦的。小孩子们连忙跑去报了信。村正、约副一行来到,张老儿接出门来。让到客坐分宾主坐下,也都上了粗茶。
      韩约副首先开言道:“张家她大爷,我今日来要与你分辨一二。我且问你,咱两家说亲,你家遣媒下定,我家老实回礼,可贪了你的定礼,可曾多要了你的聘金?” 张老儿含糊道:“不曾。” 韩约副又说:“我家女儿,村上这些叔伯、婶子眼前长大的。您们公道说说,可有丑陋、不贤、不守妇道?”众都说:“不曾听说。”
      韩约副便道:“你家平白要退亲事,误说我女儿不清白。你实说,到底是为何?” 张老儿尚未开口,张婆子道:“俺家听说某月某日人见你家女儿同个和尚抱在一起,你还敢说嘴?”韩约副冷笑道:“某月某日,便是发水的那日。俺亦庄几百人都在寺中避水,守着鼻子摸着腮的这些人,谁是看不见谁的?你说她与个和尚……万事要凭个良心!到底是谁说,你拿主儿来给我,我当面与他对峙!”
      张老儿望自家婆娘,张婆子道:“是俺娘家嫂子的小姑子嫁的那家亲戚说来。” 说的众人都笑了。韩约副狠狠啐了一口,道:“娘家嫂子的小姑子的婆家亲戚的扯淡闲话!您么就扯着个耳朵听!您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亲戚,你听见他说,为什么不扯住他,问他何时何地如何看来?既然有了主,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你说,我同他答话。”
      张婆子嗫嚅半日,强道:“我不晓得他是谁。我只是不要你家女儿。” 牛村正道:“大嫂,你说话好不通道理! 你不知哪里听了些不着风雨的混话,回来作天作地的。相你这样人家,我们也不敢把女儿嫁与!只是你不该凭空诬人清白。按说,我便说我们临村的亲家的远亲看见你跟谁人如何如何了,难道你肯认?”
      张婆子不说话了。张老儿道:“惭愧惭愧,是我管教不严。只是各位哥哥听了:结亲本是两好合一好,要两家欢欢喜喜的才是结亲。如今我老婆已是不要这个媳妇了,就勉强嫁来,打盆摔碗的日子也过不好。不如亲事退了罢。”
      韩约副道:“你退亲便退亲,只问文约上说你家嫌贫爱富才退亲事。不许带出我女儿一个字来!” 这张家怎么肯许?说来说去,下河村的村正做的证见,只说两家八字不合,因此退亲。韩约副撩还定礼,张家也退还了钗环、布匹,另赔韩家五两银子,方了结此事。
      韩约副回到家中,又气又羞,把张家痛骂不已。赌气要把女儿嫁给个比张家更好的人家。挑来挑去,不是他嫌人家不好,就是人家嫌他贫穷,略有看得过眼的,不是填房就是做妾。韩约副空自愁闷。
      说来凑巧。吴镇上周进士把个正房太太殁了。因家有大儿大女,生怕后房作难,不敢同并肩人家结亲,只要寻个小家女儿。媒人说了韩家,周进士不在乎女家家世,听说是独女,又听说家里不是大族,那必然不能倚仗娘家作妖,心里就肯了。
      媒人于是来说韩家。韩约副听说做填房,原本不肯的,媒人道:“约副老爷,我说实话你听:你家女儿千好百好,只没个成人的兄弟,这就受挑剔。人家结亲指望岳家扶持哩,你空做个约副,能扶几年?且韩女儿又退过亲。今我说的这家,不说家财万贯、米烂陈仓,人家是个有功名的进士老爷,你女儿嫁进去立时就是太太! 将来周老爷做了官,你女儿顶冠披帛,立即就是诰命夫人了!这四乡里妇人谁大似你家?我又听说,你要争口气哩。依我看,你这时候不争气,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韩娘子道:“只是人家还有大儿大女,可怎么说?” 媒婆道:“人家儿子待要结亲,女儿过不得一二年就要嫁出门子了。到时候你家女儿现成的老封君,又什么不好?” 夫妇两个被媒人说动了心,只不能就许,打发媒人待两日听回音。
      韩桂生背后听见给自己说亲,也不顾了羞涩,出来说:“娘,这门亲事好。我做个堂堂进士娘子,打那家子脸去!” 韩老太太劝道:“你小孩儿不知事,后娘是那么好做的?” 韩桂生道:“不管亲娘、后娘,我是他的母亲。好不好有孝字在头上哩。我听说读书人家最讲究一个孝顺,我怕什么?往后我自家生下儿子,怕得何来?”
      原来韩桂生常常听《太子传》、《袭瓦娜将军传》,心里就生出一股要试剑天下的豪气来。只可惜自己一个村中女儿,不能畅怀。今能做进士娘子,岂不比做个村妇体面况且闺蜜牛翠娘已经做了秀才娘子,自己也不肯落于人后。
      她主意定了要许,韩老太太强她不过。于是两家合了八字,下定成礼。周家娶亲甚急,赶冬至前就要成亲,牛老太太、村正娘子还另塞了二十两银子压箱钱,又是两对镯子,两对耳环。到了吉日,周进士也门前奠雁,迎娶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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