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饥(二) ...

  •   四平里受牛村正、惠能和尚照拂,不曾抛家舍业的牛氏族人甚多,听说自家族长被抢了,都扯棍拎槌地前来对战。一边人少,却肚中有食,身上着衣,一边人多,却腹内空空,衣不蔽体。牛村正赶日头西落飞奔到家,两边正在挨挨挤挤的对峙。曾阿牛等曾为牛村正修屋的汉子也来帮忙。这样生力男人来到,由不得那一边渐渐的往后缩头。
      牛村正借着沉沉日光认得一个熟面孔乃是牛族长家的一个佃户,不由大怒道:“毛小六!毛臭虫!你是我亦庄人,也跟着外头人抢本地的乡亲?你做个佃户,你大爷难道亏了你不成?去年你家遭了蝗虫,阿甲没有追你的租子呀!”
      那毛小六被人认出来了,先是垂了头往后躲藏,后见躲藏不住,一横心出众嚷道:“俺家糟了大水,身上没絽丝儿,家里没有一粒米,抢怎的?难道我们就该活活饿死不成?阿甲大爷有多好呀,做个大少爷,家里田地几十倾,我家种他十亩田地,租子就要□□!去年俺的田地遭殃,说是不追我的租子,我爹生了病,借个药钱都是砍头息,你晓得不晓得?牛阿甲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我拿他家两件衣裳只当替我老爹出一口气!”那边众人个个点头,都说:“应当,应当。”
      牛村正益发恼怒,提高声音斥责道:“哪家的租子不是头年冬天主家跟你们商议好的?你说租子高,是谁拿刀逼着你种来?你家一块布都拿不出来的,不是阿甲好心,谁肯借钱给你?阿甲就是不在了,他弟弟现在那里!我牛家族中也还有人,岂容你上门打抢?你不要强词夺理!都是你这等以怨报德,人也不敢使佃户了!” 牛家人等亦哄然应是,就连曾阿牛几个也觉说的不错。
      两边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对骂到月兔东升。因天黑上来,两边舍不得点火把,只得各自走散。牛家族人勉强寻了点破箱破柜堵住大门,分了两个仆役在此看守。那边人反正黑夜里头看不见,也不敢上门,只怕绊到门槛上摔死。两边各自走散。
      牛村正还与众人说:“明日早间再来。待咱们前后细细查看,定要寻到阿甲踪迹。不然,也要等到阿丙来,把家事交与他,后面他要如何就如何。” 牛阑彼时亦掺在里头,闻言沉吟道:“不然我也不说。阿甲要是没什么当然好。要是有个什么三张两短,咱们牛家总不能没有族长。” 牛村正摆手道:“且虑不到这里。先打发了那些人再说咱的事。别的强盗没打发走,咱们倒窝里反了,叫人笑话。” 族人皆说有理,牛阑心里虽然想要扯到礼太爷身上,见其势不可为,也就闭上嘴巴。
      牛村正仍归法元寺中。村正娘子见他来,急火火地道:“你有没有买家什,买被褥呀?我们憋在这两间屋里头,憋的受不了了嘛!后头又有好多病人,我们院门都不敢出,怕的我呵!到底要住到什么时候呀?”
      牛村正道:“屋里泥灰未干,还住不得人。再说,打家具还要买木头重新定做,如今哪有干木头?我今日到吴镇上,吴镇也被水冲了半截了嘿!总不见得走到姑苏去办家伙,你我这点汤水可经得住呀?”老夫妻言来语去,声音渐高,屋内只闻牛老太太高声道:“来!”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走进房中。
      牛老太太高踞炕上,肃然道:“家里到底如何,你说实话。” 牛村正垂首无言,急得牛老太太以手捶胸,哎呀连声,喘曰:“你要气死我!作孽哉!”牛村正慌了手脚,一豁嘴把家里事情都说了。牛老太太听说家里房子塌了一半,家什财物一扫而空,叫一声“作孽哉!”抽了过去。儿孙们慌了手脚,一顿救之不醒,飞跑到后头请了老禅师前来解救成功。
      又,韩老太太听说老友背过气去了,忙得也飞跑来看。见牛老太太醒来痛哭,劝了两句,想起家里也是精打光,免不得也抱头嚎啕了。两家又是一阵打乱。良久,韩约副娘子恐自己婆婆哭出事来不好给男人交差,好说歹说劝了回去。
      牛老太太悲啼许久,方问:“可跟你兄弟说了?” 牛村正哎呀拍臀。这些时忙乱非常,竟然忘记给牛郎中寄信。牛老太太道:“不要说呀!他要着急的呀!”牛村正心想此事不好隐瞒,且兄弟毕竟是朝廷命官,总比自家能够区处,只是口中勉强答应,决定马上就让儿子写信。
      牛老太太思想良久,打发众人出去站了半日,自己从被子底下掏出一个木匣子来,揭开来,满满一匣子银票。牛老太太拿了头上几张,想了想,又加上下头两张,复将匣子锁好藏与被中。叫“来。” 众人又都进来。
      牛老太太将银票付与儿子,道:“拿去办。” 牛村正见三张二十两,一张五十两,两张一百两,忙道:“太多了。”村正娘子一把抢过来,笑道:“哪里多。你说现在米价十两银子一石还买不到。一石米全家能吃几日?你还要顾念族里。”牛村正救援不及,只索当作不看见。牛老太太欲夺不到,欲舍心疼,只好扭脸不言,摆手打发儿子出去。
      男人们于是出来到隔壁,剩下村正娘子婆媳并仆妇伺候老太太歇息。牛村正睡在床上,心里想到:“后头情形眼见有些不妙,姆妈年老,囡囡年小,阿大、阿二没头脑,还有女眷们都要赶紧送到一个安稳所在。”想说送到京城去呢?千里迢迢,姆妈须吃不得这个苦,况路上不安宁。接回亦庄呢?生恐后头再有流民闹事了不得。长住寺中自然也不行。思来想去,不如送到姑苏。一者借侄儿名头有靠,而来历来凭他什么流民,没个闹到省城的。打定八分主意。
      次日,往后头寻惠能。彼时患了寒症的人都好得差不多了。惠能一个人送了两个鸡蛋,都打发他们全家回乡,如今正在醋蒸佛堂,满地狂撒新寻到的石灰。听了牛村正的计划,惠能沉吟良久,道:“送到姑苏恐怕还不妥当。不是小侄心多,古来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伯父,我看情形不大好呀。” 牛村正慌了,问:“不是说都是风寒么?” 惠能道:“他们那几个是风寒,别的人呢?” 牛村正道:“那么要到京城去?” 惠能道:“伯父跟着,一家孖都去。” 牛村正想了许久,犹豫不决,最终仍道:“京城太远,千里迢迢的,老太太身子又不好。再者才发了水,不晓得路上是何情形,还是太险。侄儿,姑苏你可有认得的人?”
      惠能一口答应,道:“要么我托给张道航照顾,住在白鹿书院,远离人烟,且都是读书的秀才公,轻易没人敢去搅扰。要么住到寒山寺里头,包一个小院子,也清净,也没人闹腾。或者寻苟掌柜帮找个院子租住也好。这只是住在市井,万一……有些不好。”目视牛村正。牛村正心里着实委决不下。三个地方各有各的好处。因说“我与你伯娘商议。”惠能道:“伯父快些拿个主意,我今日即刻送信去。”
      牛村正回来背着人与村正娘子商议。村正娘子吓得浑身哆嗦,哑声道:“你说的,这不是要起反了呀?”牛村正忙啐曰:“呸!青天白日,休要胡说!我这里只是以防万一的意思,哪里就到那个地步了?” 村正娘子思之良久,道:“咱们去白鹿书院。一者阿二还要科举,住在书院近边沾沾文气,多认得几个秀才朋友也好。二者寒山寺毕竟是和尚寺,我是老了,阿大媳妇一个年轻小娘子不方便。三来自古逢灾和尚寺都要舍米舍粥的,到时候我们住着,舍是不舍?”因此定了白鹿书院。
      又议行止。牛村正道:“你们婆媳伺候姆妈,再把女眷都带去,阿二带去,小阿才也不要在这里捣乱了,再带着何德给你们跑腿。他还老成些。我跟阿大、阿发留下。族里没人,我走了就都散了。” 村正娘子明知道丈夫说的对,只是舍不得,不由眼泪汪汪的,道:“不然阿大也跟了去?”牛村正道:“胡说。这么当紧的时候他不留下,日后还能接村正的位子?叫人看见他把老子丢在这边,他也见不得人了。” 村正娘子只是哭泣。
      牛村正遂来与惠能商议。惠能即刻手书一信,着圆智立即往姑苏一行。还又蹿掇济通老禅师也避开,禅师道:“如今寺中就要有事,我忝为一寺主持,岂能撒手不管?” 众和尚还要苦劝,禅师不许,只打点几个十岁以下大字辈小和尚,要一道送去交圆性照顾。
      是日,众和尚走到码头,又包了胡大头的平船,惠能等一路目送到看不见,方回寺。济通禅师道:“不要紧,我们的事已经没了。”叫圆明等人“去点数米粮。” 和尚们谨尊师父教诲,当即到仓中点数米粮。这两三年寺里靠着一本《太子传》颇有进益,哪一年不曾买田置地?收储粮食总有万石。
      禅师道:“分一半出来平粜给本乡本土的民人,圆实、惠能经管。分一半出来舍粥,圆明、圆真经管,圆修来往听令。”又说:“就委牛村正、韩约副两个来往照管,休要叫人吃了粥又来粜米,也不要叫那些大家、富户换了衣裳骗米骗粥。”又道:“请村医来。”
      众和尚闻师父分派,都驯顺听令,就是惠能听见老禅师万石的粮食轻轻舍弃,也不觉心中赞叹佩服。一时牛村正、韩约副、村医都来了,听说禅师舍了全副身家为善,都跪下致谢。禅师又说了请村医坐诊的事。惠能插言道:“有了医生,还没有药。”禅师道:“你可有法子?” 惠能道:“徒儿请一试。” 是日亲走到吴镇,面见周举人,言辞恳切,就请周举人出面,纠集全镇大小乡宦、富户,做这舍药的大善人。
      后来牛村正亦打发老娘、儿子、家中女眷等人去到姑苏,都是张道航一手包办助他们安置,不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