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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饥(一) ...

  •   曾阿牛说寻朋友,只说一寻就到,不料才一两日功夫就有几个饿得撑不住,要离乡逃难去的。且喜曾阿牛过来叫他们做工,众人都说:“讲什么工钱?只要包饭就好。” 更有几人问说:“那家子还买人不买?我家情愿连田土一起献与他家,只图吃饭过活。” 曾阿牛道:“什么大人家?说来你也晓得的,便是前头牛村正家。”
      那人奇道:“牛村正家有钱呀?” 曾阿牛道:“有什么钱!他与我说,昨日去县城买粮,一石粮食好有十两银子! 他咬牙买了两石。指望拿粮食雇了人收拾房屋,搬取老娘回家呢。他老娘现还在法元寺里面住着,一家子五六口只得一间柴房。”那人低着头若有所思。
      曾阿牛苦口婆心道:“你休要动甚心思!别说他家还有七八个男人,还有佃户,牛家又是大族,你惹他不得。就想着前日下那大雨,他冒雨来回村里喊了三趟,救了多少人性命?你也不该伤犯他的。”
      众人都说“很是,很是”,推前头那人道:“你骨碌碌地瞎动什么心肠?依我说,他家既然起了工,我们去吃他家几顿饱饭,得些钱米养活老婆孩子是正经。” 那人被几个朋友敲打着,也就从心思里面出来,转颜相向。
      说干就干。几个人把腰带紧了又紧,携着不知哪里拾来的破碗,一路走到牛村正家。当面一看,院墙塌了半边,西面房屋垮了一半,里头泥石交杂,还有好几个人正在清淤。大家看了这个凄惨情形,心思也都灭贴。
      牛村正带着阿大正看人挖垒灶台,见曾阿牛来了,喜道:“你们来的好!这灶台就要垒得,且先下些米吃了饭再开工不迟。” 人道:“村正老爷,谢谢侬。” 牛村正道:“谢什么谢。”引众人前后观看。曾阿牛一边看,一边啧舌道:“犇四叔,砖不够呀。你这后头屋子都要重起。” 牛村正道:“哪还有法子! 我也叫人去砖厂了,只怕还有没冲走的砖瓦,咱多买几块——只怕修房的人多,咱都赶不上趟。再要是砖窑都垮了,这可不是一齐没有么?没奈何,只修没塌的这一边,那边塌了的只好由它。再不然,黄泥垒墙也使得。”
      曾阿牛摇头不语。
      一时几个婆娘洗米下锅,偏那柴火精湿的,点之不燃,烟气呛人,急得老婆们只是暴跳。曾阿牛即向两个朋友道:“仗赖你二人寻些干柴来,咱这些人都等着吃饭呢。”二人领命而去。其余人闻着烟香、米香,忍不住的咽口水,牛村正笑指锅灶,道:“哪里买得起精白米?都是陈糙米,大家忍耐些。我说那县城里面粮铺子忒心黑,敢是看见远近受了灾,就都哄抬米价,赚这黑心钱。” 旁人都道:“咱们江南难道全省都被水淹了不成?历来咱都是米粮完足的地方,就少收一季米又不打紧。官府好赈灾么!”
      牛村正不吱声。又是前头那人冷笑说:“官老爷么,没有把赈灾的米银都扁到腰包里已经是清官了。赈灾?等到官来赈灾么,人好死一半了呀!” 曾阿牛道:“休胡说!本省调粮,咱们又在姑苏脚下,凭他饿死谁也不能饿死咱呐!” 那人只是冷笑连连。
      牛村正打圆场道:“不管他赈灾还是不赈,咱早收拾了田地还能种一茬豆子。没的被了大水官府还要完税不成?这不几个月就都回来了?” 众人都以为然。唯方才那人不语。
      过了许久,寻柴的两个拖了一大捆干柴回来。几个老婆赶着烧火做了饭,没有菜,众人使着破碗也不嫌弃,你三碗,我五碗的登时狠了个不计其数。吃得那米就要打嗓子眼里冒出来一般。牛村正看得直摇头。
      待吃过了饭,大家也就起来垒院墙。先拆了倒掉的半截,使砖垒了下半边,后来又从砖厂里面拉了半车,连着黄泥一道砌了四面半砖半泥的院墙,又把屋顶都插补了,屋内也重新泥了灰泥,刷了白垩。几个人活计做得干净,黄泥都抹得平平展展的,牛村正见他们做得好,结了工钱,还指点他们去韩约副家,礼太爷家,牛族长家帮工。
      过了两日,去牛族长家的工人跑来了,都说:“不得了了!好些人都在打抢哩!” 牛村正慌得跑出来问:“怎么来,怎么来?” 那工人道:“了不得!我去到那家子,好大一股子人都冲了进去,我看也有抢衣裳的,抢东西的!” 牛村正失惊道:“这不是闹强盗了么?” 领着阿大、阿发伯跑到牛族长家。
      阿也! 好大宅子里面阵阵人进人出,男女老幼俱全,人人面有菜色,有抱着几件衣服的,有几个人合拖一个箱柜的。牛村正不敢与其计较,跟着人挤进去四面抓寻,哪有牛族长人影?并全家男女老幼都不知去向。这一场惊惶非同小可,牛村正真是“分开八片顶梁骨,一桶冰雪浇下来。”无暇与抢东西的人吵闹,当即令阿大、阿发伯两个人分头去寻牛氏族人,自己放开两只脚一路飞奔到吴镇上,直奔牛丙火家来。
      牛阿丙家居镇东首。牛村正自西向东一路急走,路上人群甚是寥落,许多临水房屋都不知去向,原本河面满满的乌蓬船也破的破,烂的烂,沉的沉,只有些孑遗一边哭泣,一边在废墟里翻找残余。连跑了两个路口,拱桥都冲去无踪,牛村正欲进不能,预退不舍,急得围着河岸滴溜溜打转。
      良久,水面浮来一条四丈八阔的平口渡船。牛村正举目看时,撑船的却是老熟人。因高声叫道:“大头!胡大头!” 胡大头回头张望,见是他,亦叫道:“村正老爷,您老人家少见。”“少见,什么少见?”牛村正跳着叫他赶紧划过来,一边往船上跳一边问:“你这船怎么没事?” 胡大头是个青面汉子,因额头上长一个大疙瘩,黑红发亮,人都叫他大头。因笑道:“也是巧。发水的前一日周举人包了我的船去姑苏访友,这就逃了水呀。等知道这头发大水,周举人是急的呵!才刚我送他回了家——听说房子只淹了一半——村正老爷哪里去?”
      牛村正道:“去牛三少家——这么说姑苏没事?” 胡大头道:“姑苏总归没事的咯。哪一回不是我们乡下倒霉——牛三少家,可有事阿?” 牛村正力拍大腿:“他哥哥家被人抢了呀!”呃呀! 胡大头意外吃到大瓜,立即耳聪目明,正要追问根底,不巧船到东头。牛村正巴着船靠岸边,跳上码头,大踏步跨上青石台阶,一径冲到牛阿丙家里,挥起拳头砸门。
      砸了许久,里头才懒洋洋喷出一个声音:“砸你娘!也没有钱,也没有粮,也没有饭!河道里有的是水!再不滚开,吃我一顿好拳头!” 牛村正隔门听得像阿丙的声音,高声叫道:“牛丙火!我是你犇四叔!快些开门!” 里头声音一顿,又懒洋洋道:“犇四叔,我家没粮食。” 牛村正气得跳脚,狠狠踹了那门两下子,反而震得脚疼。他一边跳着捂脚一边痛骂:“贼不晓事的畜生!你大哥家被人抢了!”
      里头立即传来急匆匆脚步声。未几,大门“咣当”一声打开,牛阿丙一头撞了出来,揪住牛村正脖领子喝问:“我大哥人呢?我大哥家被抢了,你怎不去拦住?” 牛村正又羞又怒,扎挣下来,劈面就是个大耳刮子,骂道:“你待揪谁的衣服?你对着脸问谁?我是你四叔呀!我是叫你对着脸骂的?”牛阿丙扔一手薅住村正衣裳,急道:“我大哥怎样了?”
      胡大头船上吃瓜吃了个饱。见他们叔侄就要撕扯打起来,施施然在下头喊道:“牛三少!你四叔心急火燎的跑来报信,不道得吃你一顿打?你好说便好说,不好说,他叔叔打不起你个侄子?我谅我还打得动你这少爷。”
      牛阿丙被人一喝,亦回过神来。定了半晌,道:“四叔休怪,是小侄冒撞了。四叔,我大哥、人到底如何了?”村正道:“你大哥没来吴镇?我们赶去看时,全家一个鬼影都没。你还不赶紧收拾了跟我回家看看去?“
      这话不说便罢,话一出口,牛阿丙腿上就是一软,坐倒门槛上,拍着腿大哭起来。牛阿丙家里人听见家主嚎啕,也都赶紧跑出来。牛村正道:“你哭什么?咱虽没见你大哥的人,也不曾见到你大哥的尸,怎么就一定死了?你急着哭丧?快招呼起人来,同我一齐回村查看。流民甚多,须要小心。”牛阿丙还发呆,倒是他一个从小老成家人出来谢过牛村正,一边扶着给他扑撒身上,一边道:“仗赖四爷大情。犇四爷,侬好先走了,我们家三少爷随后就来。” 牛村正见阿丙魂灵已飞天外,晓得没法处,嗐了两声,跺了一顿脚,复乘胡大头之平船返回亦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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