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燕雪漠

7、流年

　　长信宫的夜晚总是灿烂辉煌的，提花宫灯彻夜不熄，冉冉银烛在烛台上泪痕斑驳，我静静跪在软榻下，听着皇后用永远淡然温柔的语气对我叮咛嘱咐，听她低低吟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从此相逢是梦中。见她一滴伤泪，溅上薄被，慢慢吸收不见。
　　“宸儿，你有心事？”她忽的笑道，若蝴蝶展翅。
　　我稍稍跪直，头低得更低：“奴婢今天，遇见了谢大人。”
　　“谢大人？可是日前回京述职的谢寒江么？”
　　“回娘娘，正是。在通往长信宫的九曲回廊上。”
　　“唔，”皇后优雅的坐直了身子，看着我：“那倒是个私会的好地方，僻静，风景也好，一到夏天，总会有满园的海棠，可惜啊，你们相逢在秋天……”
　　这时宫女内侍早已退下，偌大的宫殿只有我们两人的呼吸声，我就这样呆呆的看着她，惊讶一贯守礼的姐姐怎会有如此骇俗的想法，后宫是可以幽会的地方么！况我与谢寒江，那样的名不正言不顺，只是……
　　只是我又想起了文华殿里的眼神，楚暮云可能也没有在意过皇嫂的态度吧，他兀自潇洒风流，又对女人不甚上心，哪里知道重重深宫中有一个女子这样热烈的追随他呢，不知，抑或装作不知，我捉摸不透。
　　眼前的裙摆飘飞了起来，我一个激灵，忙集中注意，一阵环佩叮当声后，姐姐已站在了一个有半人高的博山炉前，缭绕的檀香从里面袅袅散出，她俯下身子，伸手就要往里探去……
　　“小心！”我大喝一声，用力站了起来，不想腿已经跪的没有知觉，又重重坐在了地上。
　　此时姐姐手中正拈着一枚拇指长的印章，通体金色，印面是上好的昆仑玉，我见她如梦呓般娇柔的笑着，右手一摁，左手掌面就留下一块图印。她献宝似的将这手伸到我面前，如玉般白皙的手上，赤色的“楚暮云”三个字映入眼帘，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今夜姐姐的话似乎特别多，人也很恍惚。她突然一把拉住我的衣袖，猛的扯我起来，我一时没注意，差点撞到软榻之上，她却在一旁“咯咯”直笑，我心下大惊，正欲唤人来，她却一把捂住我的嘴：“小妹，你喜欢他么？”
　　“ 谁？”我忙退后几步：“姐姐是说五原郡王么？”
　　“我知道，”她吃吃笑道：“傻丫头到现在也忘不了谢寒江。可是，他很喜欢你呢.”
　　她又欺身上前：“你说！他们为什么都喜欢你呢？为什么连爹爹也偏袒你啊！”
　　“姐姐，你是累了吧，要不要宣太医？”我伸手欲扶她。
　　“放肆！”她猛地打开我的手，我只觉得手背火辣辣的疼了起来，“连你也想欺负本宫么！你真以为暮云能帮你撑腰？少痴心妄想啦！”她爱怜的抚摸着手中的印字，神色癫狂。
　　“你们谁都不疼我，谁都看不起我，可我也是王家的大小姐啊你知道吗！皇上是个药罐子，身子骨弱，常年卧病在床，可爹爹却执意将我送进宫来。这皇后的位子，真的那样诱人么？呵呵，你不会了解我有多么喜欢暮云的，”姐姐扯下凤冠，重重的摔在地上，语气温婉，只有一双通红的眸子泄露了她浓厚的恨意，：“我那时进宫两年，除大典祭祀时之外，不曾见君王一面，我的生活尚不及一个宫女！有一天，我偷偷的扮作宫女进文华殿，希望能见陛下一面，却在九曲回廊下看见了暮云，我一辈子都记得那个夏天，满树的海棠花，落英缤纷，那个男子对我温柔的笑，我对他说我是浣衣局的宫女小惠，他就毫不防备的信了，还与我坐在廊沿上聊了很久。后来的日子，想到他，我就不寂寞。”
　　后来的事，我只记得姐姐仍在那自顾自的沉醉在过去的影子里，我头疼得厉害，眼前也是一片模糊，见她的身影在不远的地方影影绰绰仿佛在摇晃，便一步步的想去扶，可没走几步，只觉得眼前一黑，就重重的倒了下去……
　　睁开眼，还是头疼欲裂，嘴巴也渴的不行，我强撑着坐了起来，发现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床上，红袖正倚在床边打盹。想来昨晚她照顾了我许久，抬起头，一个金冠白衣的男子正自命风流的靠在门边，嘴角噙着亘古不变的温柔笑意，这玉树临风的美人，不是暮云又是谁。
　　唉，可惜我现在身体正虚着，大好春色在前也只能干瞪着，往常，嘿嘿，那可是要趁机揩油的。不过我真是要嗓子冒烟了，又下不来床，只好一脸饥渴的冲那正摆造型的人说：“美人，给我来碗水！”
　　结果就是五原郡王款款走来，然后将我的嘴巴鼻子喂满了水，临了还不忘恶狠狠地丢一句：“去你的美人！”
　　在伺候人两年之后，我又重新享受到了被人伺候的感觉，五原郡王的家奴日日守在门口，还有十几个宫女天天跟着，郡王大人更是亲自过问我的吃喝拉撒，我的小日子过的别提多滋润，哪都能逛，就是不能出院门，谁都能见，就是不能见皇后。话说至此，我就是被人软禁了。
　　楚暮云对我说，那日皇帝意欲废后，召了几位官员起草废后诏书，他也被宣在列，不想被皇后当场撞见，于是才有了当晚的事。
　　我对他的无知无觉相当无奈：“你当姐姐是去找皇帝的啊，她那是特意去看你的，可却看见了你正带头起草诏书，自然心里恨意绵绵。”
　　他十分诧异的看着我：“你也知道？”
　　“这个事情就混乱了，到底知道什么，楚暮云你给我说清楚。”
　　我一头雾水，那厮苦笑：“五年前我因事进宫找皇兄，事毕后在宫内闲逛，不想抬头见满树海棠。我于是循着那院落找去，在九曲回廊上看见了宫女模样的皇嫂。她一个人很落寞的样子，我一时恻隐，就同他聊了许久。她以为我不知她的身份，但，怎么可能呢？她大婚那日我就站在九层高台之下，可是我当时年纪很小，她并未注意我罢了。”
　　现在我明白了，姐姐虽为皇后却性情温良怯懦，谨言慎行却得不到皇帝喜爱，再者，她掌管后宫却没有办法使帝王留下一脉骨血，加上后空虚空。姐姐的品行怕是早就受到了朝野的抨击，只是王家一门四相，权势滔天，才把这些言论压制了下来。而今，连帝王也要动手除掉她了么？
　　彼时我正舒适的靠在院内的躺椅上，楚暮云就这样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秋高气爽，连阳光也带着些许凉意的洒在身上，红袖给我盖上薄毯，这是长孙珉寄来的驼毛毯，本打算冬天再用，不想今年的秋天已经这么寒。楚暮云有些心疼的见我发白的嘴唇，伸手一握，他焦急的喊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冷，像冰水里泡过似的。”
　　我不耐的掏了掏耳朵：“别嚎了，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你是不是自小有寒疾？”他突然沉声道。
　　在这一刹那，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秋天的大明湖畔，当自己被人湿淋淋的捞上来时，有一个声音说：“小姑娘身体不好，现在又受这湖水极阴之气的侵透，恐怕会染寒疾。”那时我冻得瑟瑟发抖，身上却披着一见干爽的外衣，这便是救我上来的那男孩的，他浑身湿透，却还顾着我,仰头用十分稚嫩的声音说：“爹，你要救救这个小妹妹。”那青衣男子朗声笑道：“幕然长大了，是个小男子汉了，好好好，爹一定会救她的。”当那对父子离去时，我手上便多了一块通体透白的玉佩，小男孩恋恋不舍，他挺起胸膛，十分骄傲的说：“我爹爹很厉害呢，他什么都会，我一直同爹爹在外远游，好多人都认识我们的，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啊。”可怎么告诉他呢？他没有说，两人大手拉小手的走远，他父亲的话飘散在萧索的秋风里：“丫头，10年后的今天再来此处，幕然会给你最后一味药，这小子很喜欢你呢。”
　　我一把抓住楚暮云的衣袖：“楚暮云，你12年前有没有去过江南？有没有到过大明湖？”
　　那厮蹙着眉挠了挠头发，很严肃的告诉我：“没有。”
　　是啊，楚暮云贵为皇子，他的父亲是先帝，怎么可能带着他四处闲逛呢？况且记忆中他唤他“幕然”，不是暮云。可惜十年后的冬天我就嫁给了谢寒江，自然也没能赴约，而那个记忆中比我高不了多少的男孩，他去了吗？他会在那等着我吗？
　　见我神情沮丧，暮云秀眉紧蹙：“宸儿，你是否在担心下一步该怎么办？”我闭起眼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只觉得心烦意乱，不想那个不怕死的在我耳边呵气如兰：“宸儿放心，暮云为你万死也不辞。”我眼皮都没抬，随手抄起一个茶杯掷了出去，只听得杀猪似的叫唤：“你是不是女人啊！”眼睁开，雪衣迅速闪了出去，“终于清静了。”我不无庆幸。
　　下午的时光很美好，我全都花在了睡觉上。梦中好像下了雨，凉凉的滴在我的鼻尖，有一双大手曾紧紧的拥住我，那是阳光么，这样的温暖。傍晚冷醒，只见满园的银杏叶，飘飘洒洒，在我的毛毯上薄薄的盖了一层。
　　我有气，嚷道：“红袖！红袖！”
　　没想到红袖大姑娘更有气，山响的声音从厨房传了过来：“有什么事快说，我正忙着呢！”我的嚣张气焰顿时凉了半截，唯唯诺诺道：“红袖姐姐，可以开饭了么？我很饿。”
　　小羔羊似的蜷在椅子里等了半天，红袖终于端着碟子出来了，见了我，劈头就是一句：“该死的！”
　　我十分委屈，小声嘀咕：“饿也有错吗？”
　　红袖睁大了眼瞪了许久，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我不是说小姐你啊，小姐你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后来，我们就着满天星辉，在院子里开怀畅饮，通过红袖不满的咕哝，我才知道，谢寒江下午来过，曾十分专注的，站在树下看了我许久，到红袖来时，见到他正抱住我，背着身子看不清表情，肩膀耸动好像在哭，红袖还没请他自重呢，他倒先提出不满，吼道：“你是怎么照顾她的，不知道她身子虚么？”说完拂袖而去。红袖那个气呀，自然发到了的我身上。
　　我摸摸鼻子，“谢寒江关心我？太阳真是打北边出来了”那里仿佛仍有微寒的凉意，我苦恼：“怎么这么凉，我的鼻子是狗鼻子么！”心中却不得不堤防，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三日后，我终于自这个小院中脱身，并且再未回去过。
　　宫内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仍是做我的尚服女官，只是成为了宫中品级最高的女官，再不是专属皇后的了；只是在更多的时候必须面圣，得见他若有所思的眼神；只是在偶尔的擦肩而过时见到宫女内侍眼里的敬畏与疏离。淑妃当上了皇后，这个先祖是萧梁的兰陵萧氏女子有着最为敏锐的嗅觉与老成的生存法则，她并没有为难我，每日问安时态度甚至十分可亲，数次亲自扶我起来，于是这后宫中人对我的态度，又多了一份殷勤。
　　若不是边关局势日益危急，或许人人都会沉醉在太平盛世的假象之中，和着：“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吴侬软语，庸庸碌碌却万事皆休的了此一生。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羌人一次看似平常的狩猎，最后竟成为了大举入侵的前奏，长孙珉的信越来越少，我的心也紧紧的揪了起来。
　　那一次正捧着新进的雪缎走在长乐宫前，突然蹿出一个小太监，急急的往宫门跑，我一把截住他：“干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连基本的规矩都不懂！”他行了个礼：“回大人，奴婢是奉皇上之命去迎接刚从前线回来的……哎，王大人您等等奴婢啊！”我拔腿往正阳门跑去。
　　远远的，见一男子身披银甲，手握银枪，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身后军容整肃，阴郁的天空下，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淡然尊贵的气质从周身流露出来，恍如最完美的雕像，我更加用力的奔过去，在不足他十丈的地方刹住了脚步，就这样欣喜的看着他。他优雅的下马，一步步向我走来，在揭开面罩的一刹那，我失声叫道：“谢寒江！怎么是你？”
　　“怎么？见不到心上人，王女官这么失望啊。”他语气里的嘲讽毫不掩饰。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眼前的男子，语气轻蔑，但眉梢眼角的狂妄却被岁月悄悄抹平了，他看向我的眼里多了许多我看不懂的情感，刚才的惊喜被我的话激得荡然无存，他应该很生气吧。可是，为什么反而很悲伤的样子呢？他是世家公子，身娇肉贵，这样的仗打得必定是非常辛苦的。就像许多想家的士兵那样，千里之外的地方，有没有人在思念他？直到现在，我还是那样的爱他，却再也不可能同以前那般的义无反顾了，我无数次的告诉自己：他不爱我。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的抛开感情来保护我的家族，我们是陌路，甚至是生死之敌，我们的立场与信仰决定了一切，包括我们的未来。再也没有退路的走下去，身不由己。思及此，我有些心疼的抬手想抚上那如玉般面庞上一道淡淡的疤痕，却蓦地回过神来，我这是在干什么？他不是有沈茗心的心疼吗，我怎么能忘记自己的使命转而去同情自己的敌人呢？我尴尬的低下头：“陛下正在等着，谢将军请随我来。”便先一步在前领路。
　　我没有看见，身后谢寒江的眼神里，盛满了思念，失望，与哀伤。
　　文华殿前，楚暮云嬉笑着勾住我肩膀，我脸一红，尚未出声，身后一声有些恼怒的声音：“朝堂威严，五原郡王还请自重！”
　　暮云很不高兴的瞪了他一眼：“内堂之中无需多礼，”低头咬牙在我耳旁说道：“这便是你前夫么？真真是个无趣的冰人，怪不得宸儿要休了他。”
　　我低头闷笑，谢寒江见此，脸色又冷了几分。
　　我随侍在楚暮云身侧，见着那皇帝更加苍白的神色，心里不禁暗暗焦急：自姐姐被废后，她便如同人间蒸发了般，王家遍寻不见她的踪迹。提及此事，楚暮云每次都是神色躲闪，欲言又止，皇帝看我的眼神有时也凌厉如刀削，若不是楚暮云处处护着，我自己又时时谨言慎行，只怕早死了不止一次了。偏偏王朗不得传召不能进宫，在宫外急得跳脚也无计可施，只得通过贿赂德顺时时得到我的消息，探探陛下的口风。王家看似风光，实则暗流汹涌，若不是羌人入侵分散了皇帝的注意力，恐怕就要对王家下手了。我那可怜的姐姐，就成了楚暮笙泄愤的替罪羊。
　　“咳咳，谢卿，大漠那边怎么样了？”皇帝用手帕捂住嘴，咳道。
　　“回皇上，羌人打到了阴山以北即被我军包围，再不能前进一步，长孙将军与程将军已率部困守，现下应该全歼蛮夷了。”
　　“好，很好，咳咳……皇弟，招待谢将军的事就有劳你了。”皇帝的面色急剧的变化，好像忍受了很大的痛苦，德顺忙在旁搀住，楚暮云的脸上也有明显的焦虑。
　　我正思索着要不要说些“圣体恭安，万岁万岁万万岁”之类的马屁话时，只听得一声清越的声音：“臣，大理寺卿王朗，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