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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哗变 ...

  •   父亲大睁着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我,眼睛紧紧盯着我手中的骸骨,好像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一样,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李大人不知何时已知趣的走开,徒留我两人,在这热闹的空地上面面相觑。他伸出布满皱纹的手,小心的接过这一包衣服,肩膀还在颤抖着,面色却恢复了一贯的淡然:“这便是惠儿么?”我点头,他微微笑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捧住已经碎裂的残骸,却在回过身去的一瞬间不可抑制的呜咽起来:“死了……死了吗?真的死了吗!”
      我远远的看着王朗迅即的跑过来一把扶住了父亲遥遥欲坠的身子,小声又急切的说着什么。父亲充耳未闻,只越来越紧的拢住手臂,涕泪横流。广场的人突然安静下来,一顶暗红色的龙辇被十六个侍从稳稳的抬了过来,楚暮云一身龙袍威严的下轿,当先穿过广场,四周官员纷纷跪下。眼看着楚暮云已到了眼前,王朗揽襟下跪,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父亲却仍是佝偻的站着。楚暮云似乎并不在意,目不斜视的从旁走过,父亲却忽然用苍老的声音拼命嘶喊道:“昏君!你这个昏君!”
      这短短的一瞬却好像一辈子那样漫长,漫长的我的血都已凉透,冷凝,好像突然从炎炎夏日掉进了数九寒冬,连呼吸都要被夺去。再回神时我发现自己已重重跪倒在楚暮云前,张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得扯着龙袍的下摆一遍又一遍的哭诉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父亲他,他不是故意的。他,他只是,只是太过激动无法控制自己,陛下饶命,求陛下饶命啊!”
      整个人群死一般的寂静。然后突然炸开了锅一样,开始有官员低声斥责起来,渐渐的声音越来越高,罪名也被定义得越来越大,李大人起身报道:“王延这个老匹夫胆敢公然犯上,罪该万死,理应抄家诛灭九族,圣上明鉴!”
      “李世安,我王家带你不薄!如今你竟然怂恿圣上灭我满门,豺狼也没有你狠毒!”哥哥厉声道。
      “李卿家,你的忠心朕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楚暮云语气平淡的说道。李大人应了一声,只得尴尬的又跪下。
      地上的砾石很粗糙,我的膝盖已经被硌得生疼,当楚暮云叫我起来时竟然无法马上站起。他眉头皱了皱,弯腰扶起了我。身旁的承忠立即扶过我,很客气的说道:“王女官,奴才扶您去太医那。”我低声谢过,就撑着他的肩一瘸一拐的往太医院走去.身后已经掀起滔天巨浪,我却丝毫没有察觉。
      匆匆包扎了伤口,才发现血肉已和裤子的布料粘在一起,费了些劲将它分离开来。不等承忠取了药回来我便急急的赶了出去,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父亲有任何危险。待赶到广场时,朝会已尽,我逆着人流艰难的往正殿挤,于混乱中看见王朗失魂落魄的走在前殿的走廊上,我喊了几声,最后只得拼尽力气大声吼道:“王朗!”
      哥哥一怔,回过头来看见我后,只几个点地就已经飞身至跟前,长臂一捞,就将我扯出了人流。我被他抱着在空中几个转身,稳稳落在栏杆上,脚一着地,我便扯着他的衣襟急急问道:“怎么样了? ”王朗定定看着我,眼中的悲伤那么显而易见。他摇摇头,我只觉得有什东西在脑中轰然炸响,碎片怎么也拼不回来。
      “宸儿,我,终究还是无力回天……”哥哥仰起头,明亮的眼睛里满是雾气。
      “王朗,王家的衰败已成定局。我想知道的是,父亲怎么样了。”
      “父亲他,告老还乡了,不日就起程回秣陵。从此这偌大的帝京里,又要少一个王家人了。”
      王朗出神的眺望远方,视线越过层峦叠嶂的宫阙,越过高耸入云的山峰,越过蜿蜒曲折的河道,回到那阔别已久的家乡。我随着他望过去,好像又可以看见乌衣巷口威武庄严的石狮,青石板上雨滴的脆响,水墨江南的吴侬软语。隔绝了帝都盛景下的腐化与堕落,秣陵古城掩映在葱郁的苍翠之中,就这样静静的等我们回来。
      “宸儿,如果可以,我希望我永不是王家人。”他的声音含满无奈,“可是,这世上最不可能的就是如果,我们无法选择出生的地方,却可以改变埋葬的地方。”他望着殿阁的雕梁画栋,缓缓说道:“西南有土著作乱,圣上派我前去平乱。”
      “西南?是不是人们说的充满瘴气的云南?”
      “嗯,是彩云之南,那个有着孔雀,鲜花以及许多珍奇异物的土地,我相信,它不可怕。”
      “不要去好不好?”我几乎是哀求他,“我听说,南方多瘴疠,男人多夭折。你千万不能去啊!”
      “可是,没有办法呢。”他轻轻摩挲我的头顶,“总要有人去挣扎,哪怕是垂死的也好。王家的基业,不能断送在我们的手上,对不对?”
      我看着眼前这个容颜益发成熟的男子,感到了他明朗的表情下透出来的浓重的悲哀,明明是痛苦的走着,却仍在努力的坚强。可是家族的兴亡真是我们能够扭转的么?盛衰荣辱,从来都是与家国的走向紧密联系起来的,而今这个庞大的帝国外部正被慢慢蚕食,内部也已腐败不堪,王家不择良木而栖,又该如何呢?我们从来都是跟着强者走,才有了今日的荣耀。父亲,也不过是继续着这样的政策罢了。楚暮云,是你天家的猜忌容不下王家,就别怪我们反手一击……
      “对了!宸儿,我听说,谢寒江要受审了!”王朗有些激动的说。
      “是么?他总归是要为任性负责的,你在紧张他?”我诧异哥哥一反常态的为平素这个最看不顺眼的人抱不平,看他眼角眉梢流露的不屑与怒气,不像他一贯的懒散。
      “宸儿,他并没有害过我们,对不对?若不是他带你逃走,你以为你真能全身而退么?而今他被谢安推出来顶了所有的罪,如今正在刑部受审。”
      “王朗,我不能……真的不能再和他有所牵连,”我语气颤抖,“你知道,我是那样的喜欢他。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成为了敌人眼中可能出现的破绽。更何况,我的信心早在三年前就已破灭,化为齑粉了……”
      “你……”他复杂的看着我,看了很久,才淡淡笑道:“宸儿长大了,我真高兴。”话是这样说,脸上却无半点喜色,仿佛那笑容也是拼尽力气装出来的。
      我抬手想抚平他眉间那一点忧愁,他却抓住我的手将我揽在怀里。鼻尖嗅到干净的阳光香味,我顺势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感受着那好久不曾亲近的温暖。小时候我常常会装睡要他背我回家,那时他尚不及我高,又赖不过我的撒娇,只得每次十分吃力的两手扶住我的腿,满头大汗的走在乌衣巷里。那时乌衣巷好像长的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我在他背上掩住嘴‘吃吃'的偷笑,看着他丝毫没有发现的继续艰难前进。几年后他终于发现了,当然是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可往后,他却还是像幼时一样,任我在他背上啃着糖葫芦举着泥人还要对他颐指气使,直到我出嫁。再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那样的笑闹过了。好像从前的融洽只是大梦一场,我们的幼年长久的活在梦里,代替我们过着我们一直想过的生活,再也无法醒来。
      而现在,我要踮起脚才能勉力抵到他的下巴,胸中溢满了久违的熟悉香味。他的手一遍遍抚过我的头发,另一只手用力揽得更紧,用不舍得语气低低道:“宸儿,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会的,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那还用说!我什么时候委屈自己啊。”他调侃道。
      “那倒是,我是不是该担心那些照顾你的兵勇啊?”我也挪揄他。
      “你这话,很有道理。”他装模作样的一本正经道。
      我失笑,正准备再好好聊聊,一个小太监急急从前面跑来:“王女官!王女官!圣上急诏!”
      我正迟疑着要不要送了哥哥再去,这边小太监拉起我就跑。跑得远了,回过头王朗还站在原地,用口型说道:“再见!”然后,步履匆匆,我就这样跑离了他的视线。我那时心里在想:再见。等你凯旋归来时,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到时,我就在那城门处等着你,等着你和我回到乌衣巷,一起踏过故乡的土地。看着你找一个温婉恭顺的女子,真正开始自己的自由与幸福……
      文华殿内楚暮云背着我负手而立,看不到表情,却清楚的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悲凉气息。他不回头,语气萧索的对我说:“王宸,王朗走了吗?”
      我低眉顺眼,答道:“刚走不久。”
      “是这样啊。朕希望他能得胜归来,一铩边民的锐气,长我国威。”
      “会的,一定会的。”
      “小宸儿,”他忽然这样叫道。我心中一惊,面上却一如平常:“怎么?”
      他倒是对我的失礼毫不在意,有些好笑的道:“小宸儿,我还是喜欢这样叫你。”
      “楚暮云,有话不能快点说吗!”
      “哦,是是,我想说,再过几天谢寒江就要受审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你放沈茗心进去看看他就行了啦。”
      “你倒是大度啊,要是朕以后的皇后像你就好了。”
      “呵呵,我倒希望,你能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或许在那时,你倒不喜欢她的大度了。”
      他幽幽叹息:“找不到了。”
      “会有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个人。到时,你一定要抓好了,不要让幸福从指间溜走了。”
      他笑:“好了,你出去吧。”
      我走出文华殿,后面一丝若有若无的低喃:“宸儿,若是我也利用你,你会恨我吗?”可惜当时我真以为收复了这段友情,所以对楚暮云松了防懈。
      后面的几天,谢寒江的提审并没有开始。我打听了很久也没有得到任何风声,只是见到楚暮云的机会越来越少。文华殿忙碌起来,常常是官员一批一批的轮换,谢安急惶惶的穿梭在朝堂与内廷之间,偶尔在我面前停住,也不说话,“哼”了一声就气呼呼的走了。
      王朗的书信渐渐不能按时寄到了,经常是裹挟在战报中送来。这场战打得很顺利,边民们只是散兵游勇,会一些下蛊降头的巫术,成不了大气候。王朗一去初战就告捷,往后是节节顺利,三个月就差不多收复了失地,如今只剩下剿灭残余势力便可班师回朝。初听此事,我高兴的差点在众宫女面前失态,幸好凭着无敌忍功给压了下来,现而今我与任何宫外的人均无法取得联系,又不知谢寒江死活,幸好哥哥就要回来了。我那时真是这样想的,我想着他若这次回来,我绝不会再许他去南疆之地,毒物是他的大忌,万一给咬了怎么办?
      等待的日子仿佛遥遥无期,说来的迟迟不来,说回的再也没了消息,对哥哥的思念日俱增,某种不祥的阴影在我的心里如荒烟蔓草一般的疯长---现在,在分别了半年之后,我忽然发现王朗在我的生命中占有这样重要的地位,我开始后悔以前对于他的疏忽和疏离,某天我发觉自己再也无法想起他现在的样子,这是我所不能的忘却。楚暮云的雄才大略丝毫不逊于此前的任何一帝,文华殿,西昌阁的灯火常常是彻夜的亮着。他最近很忙,忙得在廊下擦肩而过时也只是略微点头示意我不必多礼。他的眼神不再是以前灵动慧黠的,开始变得沉静辽远,广袤深邃,看人时不怒自威,只需一个眼神,便足以使宫人噤若寒蝉。
      由冬转春,由春到夏,如今已是深秋。秋雨满皇廷,簌簌落在每一寸土地,银杏扇般的叶子被打得劈啪作响,其时我正奔跑在去长乐宫的路上,地很湿,松软的泥土还会随着步伐起的风声溅上衣摆,我来不及顾,只是心中的雀跃好像要破茧而出。算算时辰,王朗应该到了正阳门了。
      我飞快的穿越长长的九曲回廊,恨不得立时生出一双翅膀。嘹亮齐整的呼号声想起,期间还夹杂着将领模模糊糊的指挥声,大殿外军容整肃,楚暮云正袖手稳稳立在高台之上,表情无波无澜,却隐隐透着某种激扬与睥睨天地的霸气。他转过头看我,平静的面具微微动容。
      “宸儿,”他说,“不用找了,王朗不在军中……”
      我那时正焦急的观察着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可没有,没有王朗。那些被我看着的士兵,竟有些愧疚的低了头,他们有的也回视着我,表情却是说不出的复杂,仿佛是叹息的。陡然间,梦魇般的不祥感越来越重,我的视线落在一面被“王”字旗覆盖的沉香木匣上,至今我都记得,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盒子,四周没有上漆,树木的纹路清晰可见,在这样庄严的时刻,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然而从我第一眼看到,就不自禁的落下泪来。捧盒的赵副将一声叹息,将盒子递与我。
       彼时谢寒江在牢中,也经历了永恒一样漫长的痛苦与岁月。那晚进入洛阳之前,他正气恨王宸那女人,反应的这样慢,不知道我的心意么!可气归气,恼归恼,心里又忍不住担心,忍不住在想,她会不会真的嫁给长孙珉呢?猛然间一只手拍上他的肩膀,拉回他飘飞的思绪。回头一看,竟是楚暮云笑眯眯的站在身后。
      “谢兄,”他清越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中想起,“放手吧!”
      “哦?楚兄是以什么身份和罪臣说话的?五原郡王,亦或是,未来的圣上。”他不客气的回敬。
      “谢寒江,”他掩去脸上最后一丝笑意,正经说道:“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或许,你还可能逐鹿中原,饮马黄河。可是,我希望你不要起不臣之心,要知道,我的手上握着你最大的筹码。”
      “是么?郡王殿下太抬举微臣了,微臣一介布衣,怎敢起争天下之心。可惜微臣势微命薄,哪有什么可让郡王看得上的筹码呢?”
      楚暮云表情渐渐凝重,手紧紧在宽大的袖内握成拳,仿佛是良久的挣扎之后,缓缓吐出两个字:“王,宸。”
      谢寒江的脸上倒是波澜不惊,细细把玩这手中的稻草,目光看向别处:“她是这样相信你啊……”
      说罢,淡淡转身道:“郡王回去休息吧,微臣送您出去。”抬脚就是一踹……
      后来,谢寒江就如影子般静静跟随在楚暮云身边,用手中的清霜斩杀了一个又一个刺客,这两个男子之间达成了某种隐秘的协议,默契的不再提当晚的事。只有在王宸偶尔困惑的神情中,谢寒江才会口不择言的透露出些许秘密,然后又后悔似的拔腿便跑。
      若不是亲耳听到,他或许不会相信父亲真的就是当年告发献王反叛之人。谢安,他的舅父,亦是他的养父,是这样一个有着魏晋风骨的谦谦君子,饱读诗书,为官清廉。自谢寒江十几年前被他救起开始,纵使听闻父亲就是他恨之入骨的仇人,他却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仙风道骨,笑容和蔼的中年男子同戏曲里那些阴险狡诈,脑满肠肥的奸佞之人联系在一起。十几年来他一直在想,或许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或许是民间的以讹传讹,或许是他当时有苦衷,再或许,是献王真的谋反,罪有应得……而现在,他就带着人皮面具站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手持侍卫的大刀,看着他的父亲谢安,毫无察觉的从他面前走过,对着御座上的那个人三叩首。
      “谢卿家快快请起,何事行此大礼?”楚暮云下了龙椅上前扶起谢安。
      “老臣罪该万死,生出寒江那等大逆不道之子。”谢安老泪纵横,怎么也不肯起身。
      大逆不道?他微愣。
      “哦?谢卿家,此话从何说起?”楚暮云一副困惑的样子。
      “圣上想必已经知道克扣军饷的事了吧,我儿寒江暗地里与长孙珉那狗贼勾结,侵吞军饷,意图颠覆我□□百年基业啊!”谢安义愤填膺的说道。
      楚暮云不动声色的瞄了一眼静静站在沙幔后的人影,仿佛同样的沾染了那人身上冷冽的悲凉气息,他在心中叹了口气,面上仍是惊异的表情:“谢卿家,此话当真?莫不是你有所误会?”
      “老臣怎敢拿此事开玩笑呢?兹事体大,此次国库军饷被鲸吞达一千二百万两,均是寒江那不肖子在敦煌时偷扣了赠与长孙珉的。而今长孙珉事败被擒,我儿也就此失了踪影。此事与谢家无关,老臣冒死来禀,望陛下放过我家人吧!”谢安颤颤巍巍又几欲跪下,被楚暮云稳稳扶住。
      楚暮云义正辞严的道:“此事朕会彻查,定还谢家一个清白!”
      谢安千恩万谢德去了,待他走后,楚暮云打起帘子,用一贯慵懒的声音说道:“怎么样?你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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