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乌夜啼（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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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怜和于晗真一同踏雪而行，四周静谧得只听得见脚底下的沙沙声。于晗真便在这时说：“心魔这种东西，人人都会有，我就是怕你一不小心就堕入了魔道。”
他明显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不是觉得那是邪魔外道，只是走这条路的人都不被世人所接受，最终还会落得个人人喊打的下场。”就比如顾家。
顾怜咬着牙，目光坚定地说：“我明白。可如果我真的入魔了，我就要给他们看，即使顾家被那样对待，我也依旧会继承家业，这便是对他们最大的讽刺。”
于晗真温和地笑了，说：“你这个丫头啊……”
顾怜的眼里泛着泪光，却又愤愤不平，像是在和谁怄气。一定是和这天下的不公吧，于晗真想，他的这个闺女能有这样的心性，将来必有大的作为啊。
顾怜掩饰性地别过头擦了擦眼泪，随即问道：“对了，义父，照这样的形势，天下是又要大乱了吗？”
于晗真答道：“这事虽然牵连甚广，但也尚在萌芽阶段——他们送了个小魔修进来应该只是探探路。不过这件事恐怕只是个开端，更可怕的还在发酵。”
“那会是什么？”
“始终未除尽的西戎人是一个，民怨也是一个，还有，各大家心不齐，这镇守天下的四根大柱根本就是轻易便能折断的木柴。”于晗真的眼神望向远处，有些悲伤。顾怜这下算是明白了，她义父就是死鸭子嘴硬，口口声声要把天下的烂摊子丢给四大仙门，自己还是偷偷摸摸地关注着局势。
“义父，你一点也不实诚。”
于晗真笑得很是爽朗，说：“小机灵鬼，你不也是？”
“还不是义父教的。”顾怜久违地像是小姑娘一般撒了个娇，可把她义父乐坏了。两人都在这一片月光与雪色的沐浴下开怀大笑。
顾怜和她义父一同坐在雪地里，她眺望着远处，几盏零星的火光还在夜里强撑着，她突然问起：“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没有搞清楚，为什么你能同意我去报仇？”
于晗真温煦地笑了笑，说：“顾家毕竟是你的本家，有些事不是我这个外人能掺和的。这里的‘温柔乡’磨不平你，那便让你去吧。”
顾怜有些感动，她从前把那些仇恨藏着掖着就是不想让义父他们知道了会极力阻拦她，可没想到她的义父居然如此通明。
“义父，我会努力练剑的。”
于晗真戳了戳她的脑袋，说：“别忘了多了解一下各大家的关系过往，我猜，当时跟你讲的时候你是一点都没听进去吧？”
她义父猜的没错，当时顾怜心里较着股劲，根本不屑于听那些，现在看来，如果真要实施她的报仇计划，也不得不去恶补一下了这些方面的知识了。
“对了，明天和我们一块出城，去看看外面。不过，由于情况特殊，一定要谨慎行事，不能急躁，不能莽撞，见到其他仙家人士要好好问候，切记不可急眼，大部分弟子不知道内情，你别‘恨屋及乌’。还有，外面天冷，多穿点，哦对，多带点干粮，免得路上饿了就只能去啃树皮，啧，事有点多，我回去给你写一张纸，带在身上别弄丢了……”于晗真的话如同滔滔江水奔流不息，不要钱似的使劲往外流。
顾怜几乎从刚开始来到这永安城到现在都没出去过，听他义父一说整个人都快激动得飞升到天外去了，结果被他念叨得一阵头疼，有些无奈地说：“义父，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爹说话跟黄鹂唱歌似的，还烦？”于晗真又开始不要脸了。
“义父，已经很晚了，我先回去就寝了。”顾怜不容她义父分说，自顾自地脚下生风地跑了。
于晗真的声音追了上来，却没见人影：“唉，还没说完呢！”
“明天吧！”顾怜一路小跑回到了暖阁。
今晚的月光在漫天绒雪的簇拥下洒落，美得不像话。
第二天一早，天边的鱼肚白还没翻过来，顾怜就站在了城门口等候，她一晚上都没有合上眼睛，一会儿想城外的光景是破落还是繁华，一会儿又想到那些咄咄逼人的仙门弟子，再一会儿又想起早已模糊远去的和亲生父母在一起的时光，她想着自己胡思乱想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便半夜起身收拾了行囊，顺便把义父悄悄送来的书信看了个透彻，然后就一路快步走到了城门口，空闲之余还练了会儿潮汐剑。
只是顾怜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一个人过来，她心里高高提起的那份激动也随着寒风一阵又一阵地刮过而消散了。然后她就站着睡着了。
马蹄声此起彼伏，车轱辘轧过石子的细碎声掺杂其中，耳边偶尔传来几句带有熟悉音色的谈话。顾怜皱了皱眉头，睁开了她惺忪的睡眼，阳光早已破开了灰蒙，她的义父和一位年轻的剑修正坐在那片柔光之下。于晗真换下了平时那套极其接地气的便服，如今黑袍加身，长发高束，倒有了好几分的肃穆。他在那名剑修面前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吊儿郎当，一脸认真地教导对方。顾怜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有着侯爷风范的义父了。
年轻剑修道谢后便出了马车，于晗真目送他离开后才转向了顾怜，想来他只是想偷偷看一下，见到顾怜已经醒了便愣了一下，随即又露出一个笑容来：“小美人儿，你怎么那么好笑？先是走错了门，接着又站着睡着了。”他笑得前仰后合，惹得车外的人也好奇地看向他们这边。
顾怜一时间觉得她义父全身上下都变得丑陋起来，于是一声不吭地把目光抛向了窗外。外面的雪落得稀松，只是没有了平日里顾怜常见的一片荒芜，四周都是被白雪覆盖的树林。她的眼底里微微泛着光，仿似越过这片密林望见了从前春暖花开的庭院。很快，她便隐下了目光，从怀里掏出一块梅花酥来，顺便又递了一块给她义父。
“义父，我们还有多久到琼楼？”
“大概两个时辰。这样吧，反正你也没什么事做，我现在便把潮汐第四式交给你。”于晗真一口咬掉了顾怜手里剩下的半个梅花酥，把自己手里还没动的塞给了她，接着他便在顾怜一脸嫌弃的眼神里抽出了无忧剑。
“第四式，‘生生不息’，看好了！”
于晗真话音刚落，顾怜就感受到一股温婉的海波朝她涌来，只是这波浪如同棉花般，一碰到障碍便收了回去，即使是在这一方狭隘的车厢里也未曾掀起一丝波澜。他好似如鱼得水，每一步都挟着“清风吹空月舒波”的舒缓自在，和昨日顾怜在暖阁里桎梏加身的束缚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顾怜心中顿时热流澎湃，原来即使是在无从置身的缝隙里，潮汐剑的第四式也照样生生不息，流转万千。
第四式已经落下，顾怜还意犹未尽，她仿似从这套柔和的剑法里望见了那片在她境界里驻扎许久的汪洋，海面倏地被劲风刮开，水枯天寒，沧海桑田，都在眨眼的瞬间而过，随即又变得与原先的海面无异，只是这一片平静下仿佛添上了无尽的悠远，哀伤与澎湃相继踏来，顾怜似乎看到了真正的海潮，以及其中所蕴含的生生不息。
……在狭缝里被憋死的永远不是蝼蚁，死物一开始就是死物，生命无法被磨灭。
于是她就在这震颤之中入定了，有义父在，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
顾怜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他们已经进城了。琼楼是边塞城的中心城，城墙一直延伸到薄雾里，给人一种永远望不到头的错觉，这偌大的城内热闹非凡，夜晚更是闹市最为繁忙的时候。街上的人虽不说都招摇地穿金戴银，但也大部分都身着上等绸锦，连对顾怜他们所乘的虽不豪华但也高贵的马车也不屑看两眼。琼楼真不愧是一座豪奢之城。
在永安城里，可以说是没有一个人能穿得那么豪华高傲，顾怜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乡巴佬，她在一阵浓香之中咽了口水，故作淡定地把快要掉出车窗的头收了回来，还小声地补了一句：“不过如此。”与此同时，于晗真鬼鬼祟祟地移开了他的目光，顾怜注意到他的肩在抖动。
顾怜不说话了，闭眼宁神起来。
于晗真却突然开口打断了她，面色有些沉重：“小顾怜，知道为什么我们非得来这里吗？”
“不是为了议事吗……”顾怜刚说完就立刻明白了，议事这种事随便画个阵法就能轻松解决，根本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地召集四大仙门。她有些讶异地看着于晗真。
“没错，我们要开打了。”于晗真正色道，“西戎人又卷土重来了。”
……但这种紧要的事怎么现在才说？顾怜看着他悠闲的坐姿，不禁感慨，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剑修巅峰啊，如果有一天她也能有这样的底气就好了。
马车一路颠簸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前，金光四射的牌匾下立着暗紫色的大门，两头栩栩如生的石狮子肃然立在两边，豪府外墙上全是精细的浮雕暗饰，浮夸极了。
门口正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人最为突出，他身材肥硕，出油的厚肉在脸上堆得层层叠叠，再套上一件狐裘，活像一只永远飞不上枝头的公鸡。
“侯爷，纪掌门已经等候多时了。”他向前一步，满脸的堆笑。此人正是琼楼城主岳谦。
“岳城主许久不见，面色又红润了不少啊。”于晗真不见外地拍着他的肩，岳城主那红润了不少的脸颊都在肉眼可见地剧烈抖动。
“多亏了黄仙长的灵丹啊，侯爷要来几盒吗？”岳谦笑着说。
“几盒？几盒哪够？来个几十盒，我一家老小都要升仙。”于晗真笑得春光满面。
岳谦呵呵笑着，连忙请他进去，顾怜一向和外人隔了一方天堑的距离，便冷着个脸与他们一同进了府。原先她坐在车里没有注意到，此刻她便发现走在后面的老乞丐居然打扮得十分光彩，不仅衣裳比平时亮了好几个度，就连头发也梳理得极为体面，虽然脸上还是长满了胡渣，但总算是有了一点人模狗样，想必她义父也欣慰极了。
沈醉咧开了嘴朝她笑，扑面而来的酒臭踩上了顾怜的脸，她满脸凝固地匆匆跟上了于晗真，心里暗自补了两个字：个屁。
“议事”的厅堂倒没有那么浮夸，四大仙家早已到齐，正围着一张边防图七嘴八舌地讨论。
“二百一十四座城，七十二座城被渗入，他妈的没有一座城如实上报，这些城主都是干什么吃的？他娘的都是些吃里扒外的玩意儿！”谁知道这频繁口吐芬芳的仙长居然还穿着一身黄袍道衣，看来是四大仙门之一禅山派的。
“吃斋念佛的能不能多少积点口德？”阴阳怪气的是位一身淡墨色的二十四桥的弟子。
“这叫爽朗懂不懂？你个黄毛小子还敢教训你爷爷？”仙长的粗眉横飞，五大三粗的糙汉，一点也不像个和蔼的道长，倒像是拦路抢劫的凶煞土匪。
“嘁，真够丢人的，要是你们禅山老百姓看到你这副模样，岂不是要一头撞死在佛像前？”
“嘿，你！”道长撸起袖子就想抡他一拳，但被一群人给拦住了，否则那小弟子得当场开花。
“讨论战事呢，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你这个小弟子也是，怎么没大没小的？”
“永安侯来了。”
“晗真来了？”出声的是仙门之首山海门的掌门人纪尘，只是此刻他双眼疲惫地耷拉着，面色苍白，文弱得像是个书生，可衬着惨白的衣裳，又像是个索命鬼，反正怎么看都没有一点修仙之人的气质。
“来迟了，还望各位原谅。”于晗真没怎么看他，而是在全场人的身上扫了一圈。
“无妨。”纪尘和蔼地笑了笑，随即招手将顾怜一行人拉了过来。
“你家闺女？”纪尘坐在一堆卷轴前，问道。
“嗯，美人坯子，和我如出一辙。”于晗真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
顾怜属实觉得她义父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怎么这个时候还这么不要脸？
脸皮厚得跟城墙似的于晗真继续说：“讨论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打？”
“土匪”道长温植用自己的大嗓门嚷嚷道：“不怎么样！这些城分布散乱……”
“散乱？我突然想起来有些不对。”说话的是二十四桥的长老吴岳，“就算是为了分散战场，这么做未免也太耗费人力物力了，况且分散战场也是分散了他们的力量，更容易被一一攻破。”
“照你这么说，是我们禅山办事不利，没查出其他被渗入的边塞城是吗？”温植怒目而视。
“你要这么想也是可以的，我很欣慰你能承认自己门派的无能。”
“你他妈的！”温植撸起袖子又想干架了。
“停停停！你们两派到底有完没完了？”于晗真摸着下巴，说，“你们是如何确认边塞城被渗入的？”
“城中有西戎人走动。”温植答道。时间紧迫，判断方式也是相当粗暴。
“就没想过是他们故意演给我们看的吗？”此话一针见血，坐在一边喝闲茶的沈醉和处理公文的纪尘都看了于晗真一眼。
“百年来，且不说小规模的战争，西戎人前前后后也跟我们打了七八场大规模的战争了吧？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哪有能力渗入那么多的城里？”
顾怜恍然大悟，刚才她听到那骂骂咧咧的道长说没一个城主上报，这七十二座边塞城里不可能一个靠谱点的都没有吧？
“这帮人真够贼的啊，都他妈的给爷爷藏哪去了？”
“那座妖山呢？”青泥岭超脱世外的弟子终于说话了，那男子仙气四溢，眉宇间都是温和的姿态，让人见了都不免生出亲近之感来。
“早就派人去查了，可什么也没找到。”温植摊手道。
“真没用。”不用想也知道是二十四桥的说的。
于晗真很是无奈地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说：“继续找，各边塞城也得继续查。”
“当然，这个就不用侯爷提醒了。”
“嗯。不过，他们的计划突然被打乱，有可能会撤，也有可能会就此一搏。”于晗真停了话头，抬起头来扫了众人一眼。
只是沉默了眨眼间的时间，每个人都开始吵吵嚷嚷地发表自己的意见来。
一群人从形势、布局、对策等方面都做了深入地探讨，硬是把整个夜晚都给熬了过去，此刻一众仙人道长成了抠脚大汉七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睡得正香，完全没有顾及好歹也是个小姑娘的顾怜的感受，她惨不忍睹地给义父和老乞丐盖了床被子，环顾了四周，还是没能狠下心给其他人都添上被子。
正待顾怜离开的时候，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她的脚腕，沈醉懒洋洋地说：“给我买几壶酒去。”
“给钱。”顾怜冷漠地说。
“提钱多生分哪，要不这样，等你买酒回来了，我就教你潮汐剑的隐藏式？”
顾怜简直想给他翻一个白眼，您这是哄三岁小孩呢？还隐藏式？不过看在他也一晚上没合眼睛，顾怜还是应下了。
天色是淡淡的黑墨，橘红还未从天边泼下，街边零零散散地开了店。
顾怜随便找了个档次不是很高的店，提了几壶酒出来，路过旁边漆黑的小巷时，一阵阴风突然从她脸颊旁刮过。或许因为她家是魔修世家，顾怜一直对魔气很敏感，这会儿她便从那阴风里感受到了魔气。
琼楼可是边塞枢纽，出现一个魔修都是不得了的事。
顾怜立刻画了个符，将几壶酒钉在了小巷口的地上，接着丢了张火符进去。明亮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巷子，一个男人的身形显现出来。
那男人被突如其来的火光吓到，转身就跑，顾怜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期间眼神瞥向了倒在地上的另一个人。脖颈都断了，应该是救不活了。
冷铁在墙上刮蹭的声音伴随着鸟雀稀松的叫声，挠人中带着悦耳的旋律。顾怜在追人的路上留下了记号。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乌夜啼（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