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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八十一章 胥元 六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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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去后,雪又平静地下了一日。
士兵一早便给昱王送去了热乎的吃食,那个叫俞衡的侍卫来应门时脸色不大好,瞧着跟霜打的茄子似的,透过半开的门缝勉强笑了笑。
那士兵探头往里多看了一眼,又将俞衡上下打量一番,心里已净是些想入非非,迫不及待要回去跟同伴们说道。
俞衡提了食盒进屋,将吃食在桌上一一摆开。
戊宁赤裸着上身,披着件那熊皮大氅,坐在炉子旁,草草将伤处料理了一番。
俞衡悄悄看了看他,心里不上不下的,仍旧堵得慌。
“王爷,吃些东西罢。”俞衡走过去,将地上的秽物收收捡捡,佯装一如平常。
戊宁也在沉着心,又像是在怄着气,话不投机半句多似的,他看了俞衡一会,什么也没说,将手里的小刀搁下,起身走去桌前。
俞衡叹了一口气,又像是松了一口气,心提起又放下,又分明一直都在沉着。他将秽物扔进炉子烧了,问:“今日要请医官来瞧瞧么?”
“改日罢,等雪停了。”
“是。”
相对开始变得沉默。
屋中的气氛实在让人难受,俞衡走去窗边,卸下窗前的一块木板,冷风迎面灌进来,他打了一激灵,也清明舒坦多了。
俞衡将外头窗沿上的积雪扫了,窗沿让火烧断过,刺刺拉拉的,稍一不留神,就划破了指头。
雪上沾了黑,又脏又醒目,几滴血在雪里渗开成血花,而滴在木头上的,却渗进去瞧不见红了。
无端地,醍醐灌顶。
不对。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这才留心到一些显而易见的破绽,比如整个剌丹,身中乌毒的,只有戊宁一人。
当俞衡带着外头的寒气大步走到跟前时,戊宁反倒跟看不见他似的了。
“王爷。”
俞衡唤了他一声,戊宁仍是眼皮都未抬一下。
“您的乌毒是怎么中的?”
戊宁眸中一顿,闪过顷刻的暗色。
“怎么问这个?”他显出几分不解来,“不是说过么,毒针。”
“以王爷的功夫,避不开?”
戊宁缓缓抬了抬下巴,反问:“你想说什么?”
“小的只是想,王爷既能徒身抵御得了二三十支同时射来的箭矢,有何理由会在身着甲胄的情形下,还于肋下中了针?”
“箭矢提前便可想好应对之法,针却是意料之外的埋伏,甲胄架得住刀枪,缝隙间却可钻入千百根针,本王如何就不能避不开那毒针?”
“那么雪地里群针飞出,连王爷都中了针,想必当时的情形定是人仰马翻,可您带去的人马,还有玄珠,为何均不见异样?”
“你难道未曾留意本王只带回了一半不到的人马?中毒的人皆留在了营地,若一个个都带着乌毒回剌丹,军心得乱成什么样子。玄珠所幸未中招,怎么到了你嘴里倒不像是好事了。”
俞衡半信半疑,每一处疏漏竟都有解释,难道是他多心了?
“埋伏是否睦将军所设,王爷如今能确定了么?”
戊宁看着他,眸中神色有些冷淡,“若是又如何?”
“睦将军一代名将,他再容不下您,也不应是使这等卑劣手段之人。”
“那很可惜,你这回猜错了。”
戊宁出乎他意料地平静,这令俞衡心中的直觉反倒愈发强烈。雪山、毒针,还有那六个新罗人,除了戊宁给他的说法,多的他竟一无所知。他想自己不该如此莽撞,或许应当先向俞彦打听打听。
俞衡温顺地点点头,道:“小的冒失。王爷先用饭罢,木炭快用尽了,小的再去取些来。”
还未走至门前,俞衡便让戊宁从背后擒住衣领一把撞上了门框,胳膊紧接着也被反扭摁在了背上。戊宁的气息近在耳畔,灼烧着他的耳背道:“你想上哪去?嗯?”
“您、您放开小的。”俞衡遽然忆起了在吴子海让戊宁强迫的那一回,不由得心生寒意。
“你怎么就不能安分一些?”
“您放手……”
“为何要一而再地惹怒本王?当初真该将你跟桢儿一同送回平曳。”
俞衡趁戊宁说话时,手腕一折,抓上戊宁的两根指头,借力一掰脱了身。
周遭似乎都凝滞了。
俞衡屏着气,眼神复杂地望着戊宁,而戊宁揉捏着指根,也沉沉看着他。
“哈……差点忘了,你已不是曾经那个被钳住了一只胳膊便动弹不得的你了。”敛去笑意,戊宁眼色冷然,道:“回圜州之前,你安分点在本王眼皮子底下待着,少胡思乱想,对你没好处。”
俞衡心有余悸,却壮起胆问道:“接下来睦将军会怎么样?”
“他?起码本王不会亲自拿他怎么样。”
俞衡欲言又止,回到了最初的疑问:“您的乌毒是怎么中的?”
戊宁给了同样的答案:“毒针。”
俞衡深吸口气,顺势上前一步,换上了讨好的语气道:“王爷,那日是小的说错了话,您若是仍在为那日的事气恼,小的……”
戊宁不发一语地注视着他,无形的压迫自四面八方而来,压得俞衡渐渐住了口。
“你过来。”
俞衡迟疑了。他心里没底,甚至是胆怯。
“过来。”戊宁重复了一遍。
俞衡防备地走上前去,戊宁盯了他好一会,眸中的冷峻才渐渐缓和下来,他抬起手抚向俞衡的脸颊,柔声道:“本王是为你好。”
俞衡想推开戊宁退后一步时,已然来不及了。
直至最后一刻,他才看见戊宁手里藏了根银针。
那针被浅浅地刺入了他额侧,俞衡手脚皆软,浑身发麻,再使不上力,缓缓栽进戊宁怀里。
戊宁将人带去了床榻边坐下,俞衡头脑仍是清醒的,却因周身上下无力而出不了声音。他眼睁睁看着戊宁给他双脚戴上了镣铐一般的锁链,而锁链的另一头拴在了屋柱上,钥匙躺在戊宁掌心,被轻轻一握,消失无踪。
俞衡瘫软地靠在床头,想说话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直勾勾地盯着戊宁,眼里很快便爬上了血丝。
戊宁来到俞衡面前蹲下,仰头望着他。与方才迥然不同,戊宁的神情看起来竟像是愉悦的,他真心实意地叹了声气,伸手去抚俞衡的发,这回俞衡却是想躲也躲不了了。
可戊宁真就只是摸了摸他的发,哄着他道:“扎这一处是有些难受,可你放心,过了这一阵麻劲力气便恢复了。”
俞衡死死瞪着他,眼皮都不眨一下。
“你有时就是太不听话了,又聪明又不听话,本王也有冒不起险的时候,这段日子只好先委屈你了。但是不瞒你说,本王早就想这么干了。”戊宁忽而狡黠一笑,语气中带着不合时宜的欣然:“把你这只野山雀,也养成笼中鸟。”
俞衡脑袋直发嗡,也不知是气得急得还是恨得,他若是能动,此刻他一定会给戊宁一巴掌。
“你这么看着本王,本王会伤心。”戊宁说着狗屁不通的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这愤懑不服的神情倒有了些从前的模样,本王喜欢。”
俞衡觉得自己几乎每口气都要喘不上来。
“不会关你太久,期间除了出不去这屋子,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俞衡已在心中破口大骂,他就算有力气了,能走动的范围不过那屋柱方圆两丈内,能做什么!
“你的慈悲心肠,本王大概一世都体会不了,你怜悯世人,世人又能给你什么?”戊宁埋怨似的捏了捏他的脸,“可你不要怜悯本王,本王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俞衡还在尽力瞪着他,可是渐渐连眼皮都要没了力气。
戊宁润了润双唇,站起身,扶着俞衡的脖颈,在他眉心落下了一个湿热的吻。
“不必硬扛着,睡一会罢。”
俞衡听话似的缓缓合上眼,仿佛落入了漆黑柔软的深渊。
夜里。
“属下叩见王爷。”
“嗯,乌毒拿到了么?”
“是。”
“多少?”
“可致百人亡。”
“明日随本王去看看蒙王的墓穴,该是时候布置一番了。”
“是。”
“那个医官已经没用了,明日之后料理了罢。”
“是。”
“那几个新罗人怎么样了?”
“还活着。”
“有点分寸,别弄死了。”
“属下明白。”
“年前来得及么?”
“怕是勉强。”
“那便年后罢,无妨。”
“王爷,”奉命归来的人脸上显露出了为难之色,“俞衡他……他还好么?”
戊宁一抬眼,斜睨着跟前人,“你很惦记他嘛。”
俞彦硬着头皮道:“听闻王爷让俞衡禁了足,敢问俞衡可是犯了什么错?还请王爷念着情分,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什么情分?”戊宁明知故问。
俞彦蹙着眉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话。
“俞彦,你觉得本王狠么?”
“属下不知。”
“那你觉得那些人可怜么?”
“属下没有感觉。”
戊宁忍不住笑了几声,无奈又刻意地叹了一声气,“你们二人,真是……”
俞彦猜不着他的意思,心里正七上八下之时,忽听得戊宁又道:“俞衡信任你,跟本王力保你对一切毫不知情,生怕本王将你怎么着了。”
俞彦闻言一顿,每一个神情每一句话变得更加谨慎,他颔首道:“属下惭愧。”
“在此处本王束手缚脚的,能用的人不多,还有很多事要做,本王可以不疑心你,但你记住俞升的下场。”
俞彦不着痕迹地咽了口唾沫,沉声道:“是,王爷放心,属下明白。”
戊宁没把话说绝,他也曾审慎判断过俞彦是否还可信,可衡量到底,他却更想让俞衡欠他一份人情。况且,只要这些环环相扣的事情皆有头有尾了,他又何必费工夫去怀疑俞彦那无足轻重的一环。
“行了,下去罢,你也放心,本王不会同他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