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亦爱自由》闲余有生

10、第十章

　　赵宁远到底年轻，而且跟着陈合君坚持跑步和练习武术基本功二、三年，所以体能恢复起来也快，而且，她也期盼着自己快点好起来，又过了二天，她的体温就完全稳定了，饮食也恢复正常，医生给她做了个彻底的身体检查，排除了后遗症的可能，赵家的三个大人终于松了一口气，陈合君的心里也安定下来，奶奶依然没有醒过来，赵宁远时不时流泪，他就陪着她坐在赵奶奶的病房外安静的守候，或者拉着她在傍晚时分在医院的小花园里走走路。

　　毛玉洁在住进医院的第11天终于醒过来，赵宁远高兴极了，她轻轻抚摸奶奶的面庞，赵向阳却知道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让赵志华赶紧给罗厚无打电话。毛玉洁说不出话，她缓缓地将屋内的人看了一圈，目光却仍在寻找，赵向阳知道她是在找罗厚无，便轻轻对她说：“厚无在医院实习，怕耽误他学习，就没有让他回来。现在你醒了，如果你想他，我这就打电话，让他请假回来陪你。”

　　毛玉洁微微点点头，似乎松了一口气，又陷入了睡眠。

　　罗厚无接到母亲的电话，只觉得五雷轰顶，同时无比愤怒，老人已经入院10来天，现在到了最后的弥留之际，才通知他，难道自己是没有血缘的外孙，才这样无视自己的感情吗？他也来不及对母亲说重话，母亲说话有气无力，他也不忍心指责母亲，当下便请了假，做了交接，匆匆赶往车站，坐上回姑苏的长途汽车。

　　罗厚无自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有些不一样，因为他没有爸爸，他只有妈妈、爷爷、奶奶、妹妹，还有舅舅。

　　小时候，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如果一时起了矛盾，小朋友大多都会边哭边说：“我告诉我爸爸！”可他只能说：“我告诉我妈妈！”好在周边的街坊邻居们都是善良的，自己的爷爷、奶奶、妈妈也受人尊敬，大概没有大人们在孩子们面前议论自己和妈妈，所以在自己6岁上小学以前，并没有小朋友们当面问过：“罗厚无，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爸爸？”或者“罗厚无，你爸爸去哪里了？你为什么没有爸爸？”之类的问题，这是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妈妈并没有回答过自己。

　　长大后的罗厚无在回想往事时，他想大概自己在6岁上小学以前，肯定哭着问过妈妈自己这样的问题，因为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他却没有，他也很好奇：自己的爸爸去哪里了？他同时也很害怕：自己没有爸爸，谁来保护自己？妈妈很柔弱，爷爷和奶奶是老人，妹妹如此幼小，舅舅像小朋友的爸爸们一样年轻、有力量，可舅舅很久很久才会出现一次，而且只出现几天就消失了。可妈妈从来没有给过自己明确的答案，她总是含糊其辞，可他知道妈妈是如此伤心难过，因为他发现妈妈会一个人在房间里哭泣、流泪，母亲的流泪对于一个小小的男孩而言，如此触目惊心，他决定再也不问妈妈这样的问题了；他去问外公外婆，他们搂着他，轻轻的叹着气：“我的小厚无，你当然有爸爸，他只是在很遥远的地方、不能来看你！”那个爸爸如此神秘，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呢？这是小小的罗厚无时常想起、又想彻底摆脱的问题。

　　当渐渐意识到自己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时，罗厚无就成了一个安静的孩子，他尽量待在家里，很少出门和小朋友一起嬉闹、追打，他画画、他看书、他照顾妹妹、哄妹妹玩，他觉得很开心。

　　可是在小学四年级时，他还是实实在在的伤心了一场。其实那天，他挺开心的，他的绘画获了市级大赛一等奖，数学竞赛也获得市级一等奖，还要代表学校去省里参加比赛。老师和班主任，甚至校长都很高兴，在课间操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宣布了这件学校的荣耀，并给他颁发了奖状。可当他去卫生间时，正系好裤子，准备开门出去，却在听到了堪称恶毒的声音：“罗厚无不就是有个好爷爷吗？他爷爷是高中的校长，以前还是数学老师，他爷爷请了专门的美术老师在家里教他，还给他辅导数学，他当然得第一名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不知她妈和谁生出了他！.........”后面更恶毒的话，随着他们的离去，声音渐低，他听得并不真切，或许他只是假装没有听见而已。

　　罗厚无站在小小的空间里，感到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但他没有冲出去，他只是紧紧的咬住了牙关，深深了喘了几口气，便松开了握在门锁上的手，虽然他的手在发抖，手也被铬红了、疼了，他还是咽下了堵在胸前的那口气，硬生生按住了自己打架的冲动。他并不认识那些声音，他也不知道他们是几年级的，也不知道他们一共有几个人，他没有考虑这些问题，因为他并不是因为害怕，他只是习惯了。习惯的力量是可怕的。隐忍和内敛，早已成为罗厚无的习惯。

　　从小爷爷和妈妈就教导：君子动口不动手，他记住了；每次不开心的时候，他就拿起画笔，将心中的所有不平、委屈、困惑、害怕......各种情绪融入线条、图形、色彩，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过去，他便会逐渐平和下来，他越来越喜欢绘画时的专注，他甚至将绘画当成了他最好的朋友，虽然这个朋友从不说话，但他能听懂自己所有的心声，罗厚无越来越安静，因为他有全世界最好的知音，所以他内心饱满而充盈，外面那些声音，无论多么噪杂、喧闹，往往都与他无关；可是，印刻在罗厚无的心灵最深处的，还是妈妈独立窗前的孤单身影和她静默的眼泪，他不想妈妈因他再次为同样的问题而伤心流泪。

　　等到他6、7岁，开始上小学的时候，罗厚无已经明白了外公外婆说的：爸爸在很远的地方，是指死亡的意思。周围邻居有老人去世，老人的亲人们便会哭泣，他时常去医院等外婆或者妈妈，偶尔会看到有人被蒙了白布，亲人围在他旁边哭泣，他也就渐渐明白了：死亡就是一个人躺下再也不会起来、再也不会说话了、然后被埋在地下，再也看不到他了，自己的爸爸死了，所以自己看不到他。他缠着外婆给自己讲爸爸和妈妈的故事：自己的爸爸和妈妈自小就是邻居，后来妈妈从医学院毕业，去新疆对口支援建设时，在工作的医院意外遇到来看病的爸爸，爸爸很早就作为知识青年在新疆农场工作，因为家里已经没有亲人，所以后来也没有返城回家乡，就一直留在新疆工作，没有想到遇到妈妈，就像遇到亲人一样高兴、亲切，然后两人就结了婚，有了自己，可是爸爸在自己2岁多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妈妈就就回到了外公外婆的身旁，在现在的医院工作。渐明事理的罗厚无放下心来：自己也是有爸爸的，只是自己的爸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自己虽然看不见他，但他就在自己的心里，他一定也在妈妈的心里，因为每次自己问起：爸爸在哪里？妈妈总是偷偷流眼泪，她肯定比自己更想念爸爸。所以，他再也不问有关爸爸的任何问题了，因为他不想妈妈伤心、哭泣。

　　可是，自从他上了小学，就时不时有同学当面提问或者背后议论，善意或者恶意：“罗厚无，怎么没见你爸爸来接过你？”、“罗厚无，你作文怎么从来没有写过你爸爸呀？”

　　幼时的伙伴，基本都是一个院子里的，街坊们善良且知书达理，并没有背后议论别人家长里短的恶习；可小学的同学，多而杂，每个人来自不同的家庭，不同的住处，不再是单纯的乖宝宝了，而是小大人了，而且这些小大人们拥有各自独立的情绪：关切、嫉妒等。有人亲近罗厚无，自然就有人疏远甚至排斥、攻击罗厚无，尤其是罗厚无表现得如此出类拔萃时：他一直成绩优异，而且富有绘画天分。当他因某些同学故意的恶意而实在难过时，他便去找外公诉说自己的苦恼，外公安静的听后，拍了拍他的头：“厚无长大了，应该知道更多人情世故了。‘妒妇的长舌比疯狗的牙齿更毒’这是莎士比亚的《错误的戏剧》里讲的，在外公书柜的第二层，你自己去找到看，好吗？”

　　罗厚无点点头，他觉得这句话讲的太好了，不愧是鼎鼎大名的莎士比亚。罗厚无虽然才上小学，可对很多西方的文化名人、经典书籍、宗教和神话故事，已经很熟悉了，爷爷收藏的有几大册西方名画摹本，每幅画都有一个生动而感人的故事，当他不会识字时，爷爷会将给他听，当他会识字后，他便自己去阅读和探索那些故事了。

　　“更重要的还有一片文章《论嫉妒》，是《培根随笔集》的第九篇：‘当一个人缺乏某种美德时，他就一定要贬低别人的这种美德，以求实现两者的平衡’；‘但嫉妒毕竟是一种卑劣下贱的情欲，因此它是一种属于恶魔的素质’，培根说的很好是不是？”

　　罗厚无露出了笑容，培根就是那位说“知识就是力量”的大名人，学校的走廊里挂着画框，里面写着这句话，没想到他还有对嫉妒的专门论述，而且这么切合人心。

　　“这本书也在书柜的第二层，这篇文章要抄下来，然后背下来，记在心里，因为爷爷知道厚无一直很优秀，而且会越来越优秀的，说不定有很多人来嫉妒厚无呢，我们的厚无要学会和别人的嫉妒相处，对吗？”赵向阳当了十来年的高中老师，他相信自己的眼光，自己的这个外孙天资聪颖，而且安静专注，有探索心、求知欲，他在学习上并不会让人操心，只是性格过于内敛、安静，少了几分儿童或者少年的活跃、顽皮，倒是个让人忧心的事情，但人在命运面前的力量往往是无可选择的，他只能给与这个让人心疼的外孙更多的关注和鼓励，希望他有一颗随年龄增长而越来越强大的心脏和越来越坚毅的性情。

　　罗厚无找到了两本书，他更喜欢培根的《随笔集》，莎士比亚的《错误的戏剧》中大人之间的纠葛、男女之间的情感，对一个刚满十岁的小男孩而言，还有些复杂、深奥，而培根的《论嫉妒》短小精炼，他和外公一起一句一句地朗读，再把他的理解将给外公听，外公大多都是赞许的，偶尔也会讲一些小故事作为补充，直到他全部能够体会和理解。

　　罗厚无如此喜欢培根的《论嫉妒》，他一字不漏的抄写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并且全部背诵下来，不，他不仅仅是背诵，他是将这篇文章当成了自己的人生准则和行动指南。他慢慢的改变自己，他不再独来独往，他结交了一两个也和自己一样成绩出众、个性鲜明的朋友，他们一起聊天、探讨学习、歌唱或者绘画，他很快乐；他也不再拒绝同学的选举、老师的委任：担任班干部，可是，他只同意当学习委员或者劳动委员，班长他是坚决不同意当选的，不必过于出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也是外公的教导之一；他主动帮助同学办板报，如果有人想让他讲解题目，他也会耐心而真诚。这些事情会占去他一些读书、绘画的时间，可他依然觉得很快乐，因为同班同学对他越来越友好了，他成了同班同学的骄傲和重点保护对象，这种被真诚和友爱环绕着的感觉太好了：很安全，很踏实。

　　所以，罗厚无在厕所里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赤裸裸的、难以入耳的议论时，他的愤慨和伤心是强烈的、真实的，却并不长久，他的心理早已强大起来：正常人能和疯狗计较吗？当然不能，绕开走，才是最佳的选择，既然对方已经疯狂，那么他们离毁灭也不远了，各走各的路就好了：骑驴唱本----走着瞧，罗厚无只会越来越优秀的。那些人很有可能是同时参加比赛，成绩却不理想，对自己失望之极，甚至在什么人那里遭了冷言冷语的人，故事书里，这样的描写并不少，这就是人性里卑劣的一面，和自己无关的人，犯不着为他们而浪费自己的情感和精力，罗厚无早已明白：人生有限，时间要用在爱自己和自己爱的人身上，要把时间和精力投入让自己快乐的事情上面，很多人和事根本没有必要为他们而花费时间和心思，因为那些和自己无关，他有自己心中的想去地方的、心中所爱的人以及自己乐意做的事情。

　　罗厚无静静的走出厕所小间，洗洗手，面色柔和地走出了厕所。

　　成年后的罗厚无，尤其学习了医学和心理学的罗厚无，在回首往事时，才明白自己整个童年的心态底色都是灰暗的，但是自己终究走了出来，走到了阳光之下，他知道因为自己终归是一个被爱包围的孩子，外公、外婆、妈妈，甚至小自己三岁的妹妹，还有舅舅，他们都是如此的爱自己，而且给了自己一个难得宽松、自由的环境，让自己尽情绽放，尤其睿智的外公，他总是用最熨帖的方式安抚自己弱小、敏感的心，所以自己纤细的神经才能在轨道内生长得越来越强壮。